欢喜虫儿

第105章


咱不也得活人吗?撇下这事不说,你我都还不算老,咱再生个儿子不就行了吗?人都说,生男生女是一拨一拨的,头一拨咱养了七个丫头,下一拨咱就不兴再养他三个五个小子?过去这几天,咱就开始张罗这事,行吗?” 
  见丈夫未置可否,她又继续说道:“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眼见大丫头十九、二丫头十七了,过个一年半载,俩丫头找了主儿出了门子有了孩子,孙子、孙女围着你姥爷姥爷地叫,那又是多大的乐呀!你可千万不能钻牛角尖,人活一世,谁能没有个三灾八难的,咬咬牙,忍一忍就过去了。头些年,咱那么难,不也熬过来了吗?人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受不了的罪,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 
  面对媳妇苦口婆心的再三劝说,孙丑子不得不违心地点了下头。儿子被阉,使他心如止水、万念俱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孙丑子确定背负了“大不孝”的罪名,他还有什么脸面再活在这个世上?他孙丑子人贱脾气也贱,自打懂事起,街坊四邻人前人后骂他什么都成,无论说出什么脏话、臭话、损话,他都能做到不急不恼,但唯独听不得“绝户”二字,谁敢出言不逊,他便能起了动刀子的心。如今,他果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绝户,让他还怎么出来进去在地面上混? 
  此刻,他已拿稳了赴死的主意,没有谁能令他改变,只是,当他在看臭丫头最后一眼时,心里仍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伸脚在地上找了鞋,倒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两圈,对妻子说道:“做饭吧,我饿了。” 
  侯氏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说的话你都听进去了?” 
  “就照你说的办。”他一面说一面朝外走。原本他是想换一套干净体面的衣服再出去的,可他怕侯氏起了疑心。 
  “你这是要去哪儿?没见天都快黑了?” 
  “到外面走走,透透气,憋闷一整天了。” 
  “要不要让狗蛋跟你一块?天阴上来了,别走得太远,小心赶上雨。” 
  “不用。”迈门槛时,他又找补了一句:“记着,给咱儿子弄点顺口的。”“儿子”这两个字刚出口,他的眼泪又流了下来,紧忙背转了脸,接着,对身后的几个闺女吼道:“帮你妈多干点活,谁也不许偷懒!” 
  孙丑子肚里空空行在街上,腿发软,头发晕,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又将去何方。 
  一个酒铺干勤行的街坊从对面走过来,因素来与之相熟,老远便向他寒暄道:“吃了吗您?孙大叔。” 
  孙丑子仰起头,脸冲了天空,喃喃道:“天破了,露出了一张吃人的嘴!” 
  “哟嗬,所答非所问!”这堂倌在天桥听过他这段相声,竟以为是在和自己逗闷子,遂凑趣问了第二句:“您这是要上哪儿呀?” 
  “我媳妇说了,她还要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孙丑子旁若无人,只顾朝前走。 
  堂倌扑哧乐了,“瞧见没有,天可阴上来了,要下雨了。您带伞了吗?” 
  “有把儿的才是儿子,没把儿的只能算丫头。” 
  “几句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您可真够哏儿的,走哪儿哪儿是相声。”堂倌走过之后冲着他的背影又说道:“跟您这样的搭街坊,就没有发愁的日子。” 
  充耳不闻的孙丑子顾自迈着沉重的脚步。猛地,他想起了师弟朱少文,这么些年了,师弟对自己可谓不薄,钱财上多有帮衬,一直像对待亲哥哥一样尊重着自己。还有春和、彦涛,能搭把手就搭把手,从未小瞧了自己。此刻,是不是该和他们打个招呼?否则,人们会不会指责自己是个无情无义的薄幸小人?算了,罢了,免了,少文的那一双慧眼有什么瞧不出来?一旦让他拦挡了又该怎么办?他眼前又出现了颜朝相佝偻的身影,是颜大哥舍了命才救出了自己的儿子,没有他,臭丫头就不可能活着回来,这会儿,唯觉满肚子的感激之语已无处去说。好了,好在用不了多久哥儿俩就能见了面,到那时再与他当面道谢也不算晚。了啦,了啦,一死便全了! 
  孙丑子磨磨叨叨来到了南横街东口,只见路北的一座江南城隍庙迎在面前,他忽然有了进庙祷告一番的念头,心想,管他是哪一路的神灵,只要能保佑自己一家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就行。他用力推了推紧闭着的两扇朱漆大门,又上拳捶了几锤,却许久没听到里边有人回应。走吧,你一个靠山山崩、靠水水截的无命之人,事到如今,还牵挂哪个,还指望什么? 
  他深深叹了口气,拐个弯到了南下洼,立时,便有一座座成阵成行的圆凸凸的坟包出现在眼前,极像是笼屉上挤挤挨挨的馒头。坟丘之间长着一些散落的杂木,有风吹过,枯叶便会成片地从枝头飘落,宛若一摞摞发丧人抛出去的纸钱。他弯下腰,借着微弱的天光朝就近的一座墓碑看去,只见上面写着:冯氏宝宝之墓。再看一座,写的是:林玉娇香魂永驻。   
  欢喜虫儿第三十五章(6)   
  孙丑子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他忆起来,南下洼坟地本就是一块专门用来埋葬妓女的“义冢”,凡在这里躺着的除了青楼女子再不会有别的人。“万恶淫为首”啊,他忖道,我孙丑子再贫再贱再下作,也不至于和这些行为丑恶的窑姐儿混埋在一起!我岂能死在这里!他像是遇见了鬼,转身就走。 
  他恍惚记得,这句警世语似乎还有着半句,后边那半句又是什么?他终于想起来,乃是“百善孝为先”。他随即萎顿了,一个不孝之人还有脸谈善吗?不善是否即为恶?既都属于作恶之人,自己和那些个无廉无耻的娼妓又有多大区别?《三字经》起首便说,‘人之初,性本善’,自己也好,娼妓也罢,哪个又是生来就行恶的?若非世事所逼、逆境所迫,哪个又会甘心沦落?死就死了吧,还他妈挑拣什么地方?思想至此,他又扭脸走了回来。 
  天迅速阴上来,乌云浓聚,转瞬即黑得像只锅底。咕隆隆的沉雷从远处响起,仿佛擂动着催人上路的断魂鼓。一道闪电带着刀刃似的寒光从高空劈下来,接着,腥气十足的雨豆子便成片成片地落到了地上。 
  凄风苦雨之中,满眼是泪的孙丑子朝着正西方向跪下来,一面磕头一面大声呼喊道:“祖宗先人啊,不肖子孙在这里向你们谢罪了!我孙丑子无德无能、智弱力薄,误中奸人圈套,致使犬子半途遭损,体废身残,断绝了孙家的香火,辱没了先祖的名声,沦为大大不孝之人,实是罪该万死,万死犹轻!如今,我别无选择,只能自行了断,以死谢之!唯望祖先饶恕,收留我一条冤魂吧……” 
  哭罢,他毅然决然地将半截残破的石碑搬到一棵树下,双脚踩上去,解下了腰上的布带从树杈间搭过,挽个死扣套在了脖子上。他抹了把脸上的泪水,眼望苍穹,骂了一声“小妹妹的”,用力地朝身下的石碑蹬去…… 
  半空中响了一个炸雷,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欢喜虫儿第三十六章(1)   
  两天之内,颜朝相与孙丑子相继亡故,对于朱少文来说,犹如折肱断股般疼痛。一个是发小的盟兄,一个是梨园的师哥,平日里朝夕相处、情同手足,如今,竟一下子挨着肩地去了,且都是死于非命,叫他怎能不以泪洗面、悲愤填膺!好长时间,他心里一直恨恨的,总像是要逮住什么人去咬上一口。窝主魏四闻风而逃,再也没了踪影。六五子虽被抓进了顺天府大牢,但仅仅过了三天便放了出来,据说是步军统领衙门为他通了人情,“疑人犯科,证据不足,无以凭信”成了释放他的堂皇理由。朱少文想不明白,六五子什么时候又与奕详有了交往,一个吃开口饭的小小艺人,怎么会令朝廷的二品大员如此青睐如此看顾? 
  陷入极度悲痛与苦恼之中的朱少文,从书架上取下一叠文稿,拂去了上面积下的灰尘,他已决定要把这一段早就写好的《大人来了》排练出来,尽快拿到公众面前。他十分清楚,说这个段子是要冒风险的,保不齐就会惹出麻烦,但他此刻确乎已没有了任何犹豫任何胆怯,只求一吐为快。 
  夏末秋初,是北京城一年之中最为惬意的季节,逛天桥看玩艺儿自然也就成为百姓们在这一段时光里消闲的最佳选择。脚踩干落落的地,身受清爽爽的风,弦歌入耳,趣话投怀,还有什么比这更开心更滋润? 
  相声场子里,“穷不怕”携了徒弟“富有根”像迎候老乡亲一般笑呵呵走出来。此一回徒弟逗、师父捧。 
  穷不怕:能问问您是干什么的吗? 
  富有根:好说,在下不才,给京城里的大人办事当差。 
  穷不怕:噢,知府门前七品官,够势力。咱打听打听,你们老爷在哪儿住啊? 
  富有根:绿帽子胡同。 
  穷不怕:北京有这胡同吗?问问您,老爷贵姓啊? 
  富有根:姓一,叫一厢情愿。 
  穷不怕:还一问三不知呢。他是文官儿武官儿? 
  富有根:亦文亦武,捂馊了才闻呢。 
  穷不怕:我是问文职、武职? 
  富有根:笔管儿条直。 
  穷不怕:嗐!倒没水蛇腰。你们老爷在哪儿行走? 
  富有根:地上行走。 
  穷不怕:没错儿,房顶上不能行走。问你们家老爷在哪儿走动? 
  富有根:茅房里走动。 
  穷不怕:可不,大街上不让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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