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虫儿

第110章


自师哥死后,这也就成了每年的惯例。嫂子侯氏已年届八十,几个闺女早都嫁了人,臭丫头也在十岁那年进宫当了太监。   
  欢喜虫儿尾声(2)   
  见儿子提着东西出了门,他取过一张大红纸比量着裁了,开始研磨濡笔。 
  叶儿好生奇怪,凑到桌子跟前问道:“干吗这是?这才几儿呀,就要写春联了?” 
  朱少文说道:“早写早贴,贴完算完。” 
  “既这样,今年你可得琢磨几句好词儿,可别像头年那副对子,什么‘年难过,难过年,年年难过年年过;家不归,不归家,处处无家处处家’,听着多背兴。”叶儿接过他手中的墨锭,一面在砚池中磨着一面说道。 
  “成,就依你。”朱少文思索片刻,提起笔一挥而就。 
  叶儿朝纸上看去,见上面写着: 
  无时不怕穷经皓首, 
  励精矢志朱紫著身。 
  横批:舌治心耕 
  叶儿说道:“我怎么看不懂?是四字一逗,还是应该……横批到能明白,还是指的相声。” 
  朱少文诡然一笑,“这可不能告诉你,该着哪里逗哪里逗,每日多读几遍,也许就能读懂了。” 
  其实,这一副对联他已经在心中琢磨了许久,他认为这是对自己“舌治心耕”一生最准确的总结。一联八字,四个字一逗既上口也读得通,但那属于另外一种意思,他安排的却是前五后三的句式,上联包含了自己的艺名,下联则隐藏了自己的姓字,以一个垂垂老者的身份回首往事,发出了从幼小到白头“无时不怕穷”的感叹,以及对弃文从艺偏离仕途终了身著紫服的追悔。然而,他不愿意让人们了解到他真实的心境,故而才采用了这种潜移默运的表达方式。 
  叶儿思想半天仍不得其解,便叫过女儿和小儿子,到门外撕去了已被风雨侵蚀得斑斑驳驳的旧对子,将这一副新联端端正正贴在了门框上。一抬头,见丈夫正收拾了往外走,遂嘱咐道:“天冷,多穿点儿不吃亏。是去罗王府吗?道不平,留点儿神。” 
  朱少文摆摆手出了院门,一路往西径直朝弓箭胡同走去。天干冷干冷的,刺骨的风一溜溜在半空中盘旋,不远处,传来几声噼噼啪啪的鞭炮响,提前彰显了过年的气氛。 
  罗王多尔济在客厅已等得着急。同坐的还有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头儿,只见他细细的辫子已多一半花白,似一条冻僵的草蛇耷拉在胸前,左眼蒙着一个黑缎子的眼罩,衬得另一只不停转动的好眼显得更加猥獕不堪。 
  朱少文感到,自己仿佛在若干年前见过此人,却又一时猜想不起,遂不由一阵打量。 
  只听罗王说道:“少文,没见惠王爷在这儿吗?即使不认识,初次会面怎么着也得见个礼吧?” 
  他这才知道,眼前的这个老头儿原来正是早年间的九门提督、惠郡王奕详,许多年未曾谋面,料想不到他一下子竟衰变成了这副模样,而且还瞎了一只眼。 
  “免了吧。”奕详鄙夷地撇撇嘴说道:“他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他,天桥说相声的穷不怕,没错吧?” 
  罗王自然不知道他二人之间的过节,便说了今日正逢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恰巧庄子上送来几只刚打的黄羊和几篓新酿的马奶酒,并且,暖房里的花也开了,连蜜蜂儿竟都招了来,于是约了几个旧好一同聚聚。 
  “他可是诸般玩艺儿中的顶尖人物,”罗王向着奕详推荐道:“这不,前几天还有人为他做了两首诗,专门抄写了给我送了过来。”他边说边抽出一张笺纸递到了奕详手上。 
  奕详随便扫了两眼,见上面写道: 
  信口诙谐一老翁,招财进宝写尤工。 
  频敲竹板蹲身唱,谁道斯人不怕穷。 
  日日街头沥白沙,不需笔墨也涂鸦, 
  文章扫地平常事,求得钱来为养家。 
  奕详鼻子哼了一声,“这也叫诗?顶大算个顺口溜,而且狗屁不通!”一甩手扔到了桌上。 
  见此,罗王转脸向朱少文问道:“年货都备齐了吗?还缺什么跟我说。”一面将桌子上的茶盏向着他推了过去。 
  “谈不上什么年货不年货的,我一个作艺之人,有口饱饭吃就知足了。”朱少文淡然一笑。 
  “甭管怎么说,这年总得过吧?既然过,就多多少少得预备点东西不是?” 
  “那得看分谁?我们说相声的给自己编了这么一副对联:‘人过新年二上八下,我除旧岁九外一中。’您想想,对我们来说,过年与不过年又有什么区别?” 
  罗王一下子来了兴趣,“我没听明白,何谓二上八下,又何谓九外一中?” 
  朱少文伸出双手,动动手指,先作了个包饺子的动作,“您瞧,这就叫二上八下。”接着,又比划了一个捏窝头的手势,“这就是九外一中。” 
  “哈哈哈……有意思,真他娘有意思……”罗王开心地笑起来,早忘了奕详对朱少文的漠视,由衷地夸赞道:“少文,这副对子除了你别人是做不出来的,大才呀,大才!” 
  奕详将嘴里含的茶叶啐到地上,“这也叫才?纯粹他妈劈材! 真有才他能说了相声?” 
  “不能这么说。”罗王不满地回敬道:“有才没才不在干什么,想当初,关老爷不也卖过草鞋,张飞张翼德不也当过好几年屠户?” 
  朱少文冷笑一声,接口道:“郡王爷说的没错,我们这些个艺人全是顺嘴胡诌,没什么学问,就仗着小时候的一点儿记问之学,只会说点儿张家长、李家短,仨蛤蟆五只眼。”   
  欢喜虫儿尾声(3)   
  奕详的脸腾地红了,知道对方是在暗损自己,不由勃然大怒,正待发作,却听罗王多尔济埋怨道:“少文,该罚你,你不该当着矮人说矬子,也就是惠郡王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一会儿人齐了,要罚你好好说上几段,把这个碴儿找补回来。” 
  朱少文又是一笑,“那我就谢谢郡王爷了。王爷您是大人办大事,龙笔写大字,您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听我们这玩艺儿,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得多包涵。” 
  “我说惠郡王,说起这眼来,我倒真想问问,怎么好么央的它就……”多尔济乃一介武夫,心直口快。 
  “还不是因为同治六年那档子事?都是那娘儿们闹的,一气之下我就……”提起往事,奕详不由怒目切齿。 
  “你是说——” 
  “说的就是我府里那个吃里扒外的女人!”奕详自然更恨慈禧太后,但他嘴上却不敢吐露半个字,“要不怎么人都说女人是祸水呢,打那儿,是凡女人,甭管她长得多俊多俏,我是一概不沾!” 
  “如此说,就改了玩相公 了?” 
  “你……你怎么知道?”奕详疑惑地瞪起了唯一的眼。 
  “玩相公害眼,这可是在讲的。”多尔济嘿嘿笑道,“你瞒不了我,我一猜就是。” 
  正说着,只见从外面嚷嚷呵呵走进一个人来,此人三十来岁,一身官衣,外罩正二品的武职袍服,头上戴着红珊瑚的珠顶,一面走一面大腔大嗓地说道:“这叫他娘的什么事?大白天的堵在街上说相声,人不得出,轿不得行,还他娘跟本官没理搅理,这不是想造反吗?” 
  罗王一面起身让座,一面悄悄对朱少文介绍,此人名叫善耆,头几年袭了肃亲王的爵位,现下任着京城的步军统领,即是人们所说的九门提督,想是出门时被街上作艺的阻了路,有了纠纷,才如此怒气冲冲。 
  听着善耆的讲述,朱少文终于明白了。原来,今天早上他从帽儿胡同提督衙门出来,经过鼓楼前的闹市时,被一伙站在路边听相声的人挡住了去路。照规矩,统领大人一出胡同,无论行商的还是作艺的便都要暂且停止,以示对大人的敬意。孰料,阿彦涛的徒弟魏昆治一时说在兴头上,偏偏就忘了避让。善耆立时瞪了眼,向看街的兵丁问道:“前边那伙子人是干什么的?”兵丁回答:“回大人,是说相声的。”“不把他们撵走,还等什么?”看街的见上官动了怒,自然不敢怠慢,急忙跑过去一通喊:“肃静啦,肃静!大人有令,着说相声的速速滚开!”正值壮年的魏昆治不服这口气,于是大声嚷道:“凭什么呀?我碍着谁啦?我犯什么法了?凭什么让我滚呀?你们还讲不讲理呀?”看街的上去就是一个嘴巴,“理?这就是理!臭说相声的,还不他娘的给我赶快住嘴!”谁知,魏昆治反倒一下子上了犟劲,扯了嗓子喊道:“人长着嘴就是为说话的。说相声的怎么了?说相声的也是人,凭什么不准人说话?”这一举动无疑触犯了善耆的威严,大大伤了他的面子,不禁恼羞成怒,咬牙切齿说道:“还反了你不成!既满嘴胡言,又不服王法,来人哪,赏他四十鞭子,然后戴枷游街,示众三天!”就这样,魏昆治被毒打之后押进了大牢。 
  听罢,朱绍文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他不仅替魏昆治担了一份心,更为京城里所有相声艺人的命运感到了忧虑。 
  “这帮兔崽子,没一个好东西!”奕详风助火势恨恨骂道。 
  罗王打了哈哈说道:“肃王爷,消消气,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今儿咱们几个得好好乐呵乐呵,三杯酒过后,还要听你学几句谭叫天的《空城计》呢。”他知道善耆嗜戏成癖,曾一度从谭鑫培学唱过皮簧老生。 
  见提到自己的心中所爱,善耆的火气消了一半,“论玩艺儿,还得说是皮簧,破相声有什么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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