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亮

第42章


牛红梅认为那种地方不应该是她去的地方。他们连宁门牙都不如,为什么向我提出无理的要求?刘小奇点上一支香烟,慢慢地吸,烟雾从他的气孔里冒出来。他说红梅姐,你的首要问题是改变观念,观念改变了其它问题则迎刃而解。比如说地里长着一棵萝卜,你把它拔出来,土地并没有受到伤害。我说姐,杨春光在南京过着腐败的生活,你为什么不可以以牙还牙?刘小奇立即纠正我的观点,说我是严重的狭隘主义。只要牛红梅接受他的观点,那不仅仅是报复杨春光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前途广不广阔的问题。将来的世界是有钱人的世界,谁有钱谁是大爷,现在两条路摆在牛红梅面前,一条是贫穷一条是富裕,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一个晚上可以拿到一个月的工资,牛红梅你到底选择哪一条路?是继续贫困下去呢,或是迅速富裕起来? 
  牛红梅脑袋里的麻将声渐渐被我和刘小奇的声音所取代,我们像两只打气筒不断地给她打气。刘小奇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把它当作一场梦,恶梦醒来是早晨,谁会责怪你在梦中所做的事?我说既然这个世界可以把假的当作真的,你干吗不把真的当作假的?牛红梅的脑袋快被我们说爆炸了。当时,我的心理特别阴暗,特别希望牛红梅堕落,事实上我和刘小奇就像两只手,在暗暗地把牛红梅往一个地方推。我们引诱她,希望她做一个魔鬼而不是上帝。刘小奇这样做的目地是为了他的生意,而我,则是为了报复杨春光。如果牛红梅听刘小奇的话,跟刘小奇走,那么,这将是对杨春光最有力的还击,也会使我扬眉吐气。 
  几天之后,刘小奇为了改变大家的观念,清洗大家的脑袋,在二楼大厅开办一期按摩小姐心理素质培训班。牛红梅按时参加,她和那些年龄参差不齐的同学们先是看录相,了解国外的按摩情况,然后再看几个充满激情的故事片。故事片的情节大都遗忘了,她只记住片中大量的接吻镜头,接吻的镜头后面是诗歌一样的音乐。教员站在电视机旁说,在西方接吻就像握手,什么时候你们能够把接吻当作握手了,我们才开始讲课。故事片仍在继续着故事,教员不时提问这是什么?学员们回答接吻。教员很失望地摇头。等下一个接吻的镜头出现时,教员再提问。有三分之一的学员答握手,三分之二的学员答接吻,大厅里的声音吵成一片。教员在等待时机,当学员们被故事片吸引的时候,他突然按了暂停。他问学员们这是什么?回答握手的人愈来愈多,他们由三分之一发展到三分之二,到近乎三分之三。只有一位学员说这是接吻。教员用手敲了敲银屏,说这是接吻吗?学员说接吻。教员说真是接吻?学员说真是接吻。所有的学员都望着这位孤零零的站立者发笑。教员又敲了敲银屏,说你敢肯定这是接吻?学员说是握手。教员终于松了一口气,学员们全都噼噼叭叭地鼓掌。   
  《耳光响亮》第五章(14)   
  接下来由教员授课,他告诉学员们在按摩室里必须正话反说,这样既能保护自己,又能拿到更多的钱,使顾客高兴而来满意而归。他举了很多例子,其中有几个牛红梅记忆深刻。比如你不爱,你必须说爱;你不喜欢,必须说喜欢;你不同意,必须说同意;你同意,则说不、不、不……教员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些关键的词,让学员们反复朗读,互相测试。学员们异常活跃,一些没有学会正话反说的学员不时发出惋惜,要求测试她们的学员重新测试。这样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学员们把黑板上的那些词背得滚瓜烂熟。 
  不爱——说爱 不喜欢——说喜欢不同意——说同意 同意——说不不不不高兴——说开心 高兴——说高什么兴痛苦——说愉快 丑陋——说英俊失败——说成功 钱少——说钱多粗俗——说高雅 流氓——说英雄坏人——说你好 好人——说你坏你坏死亡——说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文盲——说知识分子黑暗——说灯火通明没有才华——说才华横溢衰老——说幼稚 年轻——说成熟拍马屁——说志向远大     
  《耳光响亮》第六章   
  《耳光响亮》第六章(1)   
  刘小奇骑着摩托车外出采买时路经我家,看见我家的门窗全部敞开着,就把摩托车停在我家门前,提起摩托车后座上的一捆麻绳径直走进去。室内的光线相当昏暗,牛红梅披头散发正专心致志地拖地板,她好像要利用这个下午把家里彻底清洗一遍。清水在地板上滚动,当她看见刘小奇走进来时,说了一句“室内一片光明”。 
  这是牛红梅在心理素质培训中心学会的正话反说法,故意把昏暗的室内说得灯火通明。刘小奇说红梅姐,你想好了没有?牛红梅说什么想好了没有?刘小奇说你去不去我的按摩中心工作?牛红梅说不去。刘小奇一扬手里的麻绳,说今天你不想去也得去,我要把你绑到我的按摩中心。刘小奇手里的麻绳和他的手拇指一样粗,麻绳的一头在他挥手的一瞬滑落,像一根拐杖连接地板和他的手臂,地板上的一些水迅速跑到麻绳上。这一小捆粗糙的麻绳,使牛红梅想起了码头、农村,想起了城市之外的广阔天地。 
  刘小奇拖着一截麻绳追赶牛红梅。牛红梅以为刘小奇只是开开玩笑,所以并不躲避。刘小奇手中的麻绳很快架到了牛红梅的脖子上,牛红梅感到脖子冰凉,一弯腰从绳索之下逃脱,跑到门外。刘小奇强行把她推上摩托车,拉到按摩中心,反锁在一间小包厢里。 
  包厢里有沙发有音响有电视机,刘小奇告诉牛红梅什么时候同意按摩了,什么时候按铃。刘小奇刚走出包厢,音乐随即响起来,那都是牛红梅特别喜欢的音乐,她坐在沙发上自个唱开了。唱了一首又一首,牛红梅感到口渴,便按了一下呼叫铃。刘小奇堆着笑走进来,问牛红梅同意了?牛红梅说我要喝水。刘小奇转身退出包厢,隔着门板上的一块玻璃摇头。牛红梅不停地按呼叫铃,呼叫铃一直呼叫着,却没有人进来。这时牛红梅才知道刘小奇给她设了圈套,她紧闭嘴巴停止歌唱。 
  包厢里的音乐突然变了节奏,变成了摇滚乐,尽管牛红梅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要受骗上当,但她的身体还是像蛇一样摆动起来。她听到自己摆动的身体拍打空气的声音,汗水一丝一缕从毛孔流出。摇了一会,她感到很累,倒在沙发上。 
  睡意像两只不紧不慢的小虫爬上她的眼皮,但音乐却像棒子一样敲打她的额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改变音乐的节奏和强弱,牛红梅觉得棍子漫天飞舞,一会儿重一会儿轻,它们有时像狂轰滥炸的飞机,有时像深夜里女人的哭泣或嚎叫,它们存心不让她入睡。牛红梅想非得答应刘小奇不可吗?我不答应他,他又能把我怎样?谁给他这个权力?你有你的权力,我有我的道德,我干吗要听从你的安排?你是上帝吗?不是。刘小奇你不是上帝。 
  从来没有这么认真想过问题的牛红梅,突然产生了一种思考的快意,她坚决认为这就是思考,我一思考,刘小奇的目的就达不到。牛红梅对着门板上那一小块透明的玻璃咆哮,外面往来穿梭的人恍若隔世,他们好像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动作。门板上的玻璃快被她的吼声震破了,包厢里的音乐像洪水猛兽淹没她的声音。她想我要继续思考,我思考的问题是谁剥夺了我睡觉的权力? 
  下半夜,门板上的那块玻璃被音乐震破,它像解冻的冰块发出嘎嘎声。牛红梅看见四五条裂纹由上而下,把玻璃划开。牛红梅打开门窗,想从窗口往下跳,但窗口已被铁条封死。她觉得包厢像一座牢房,身体和思想被囚禁在里面。音乐,那些让她无比崇拜的音乐,现在像成堆的垃圾倾倒在她耳朵,她面对窗台呕吐起来。 
  擦干净嘴巴,她想我还是妥协吧。她刚想妥协,包厢的门便推开了,刘小奇堵在门口问,你终于想通啦?刘小奇的眼角挂满眼屎,一边说话一边打哈欠。牛红梅对他这种自作聪明的问话非常反感,说你怎么知道我想通了?你又不是上帝,你看得见我在想什么吗?刘小奇发出一声冷笑,转身朝走廊挥手。音乐突然消失,两位女服务员提着拖巴和铁皮撮走进来,细心打扫窗台上的秽物。牛红梅挥舞手臂,像驱赶苍蝇,又像是赶躲在角落里的音乐,直到服务员失手把铁皮撮砸在地板上,她才停止挥手。终于,她听到了铁皮砸在地板上的声音,高兴地叫起来,仿佛回到真实的世界。她对刘小奇说我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两位服务员收拾完窗台,往包厢外走去,她们一个人的手里拿着拖巴,一个人手里提着铁皮撮。刘小奇双手抱在胸前,手掌轻轻拍打手臂,说既然你不同意,那只好再委屈你一下。刘小奇离开包厢,门再次被反锁。牛红梅面对刘小奇离去的背影骂了许多脏话,她的嘴巴是印刷机,它把那些脏字全部印到了刘小奇的背部。 
  令人作呕的音乐声再次响起,牛红梅感到头皮快裂开了,她想不就是按摩吗?按摩是什么?按摩是皮肤跟皮肤的接触,它和不能睡觉相比,和眼前的痛苦相比,几乎不算一回事。牛红梅伸出细长的食指,在呼叫开关上狠狠地按了一下,一下两下三四下,五下六下七八下, 
  九下十下十一下,包厢的玻璃上贴着一张小姐的脸,它像一幅画。牛红梅说你告诉刘小奇,我答应。玻璃那边的脸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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