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好几天了,我总是有点儿精神恍惚,又混杂着点儿说不清楚的兴奋,说到底,只是因为那个生动直白的姑娘。我喜欢她,这没什么可说的,我确实喜欢她,更妙的是,我觉察到她对我也不是全没意思,我头一次感觉到了那种再一伸手就能抓住的小幸福。这件事儿我没和任何人说起过,就是在现在,我浑身的血管里都流淌着灼热的酒精,我也没把它对我的朋友们说出口。我知道,八字刚刚一撇,多说也是白搭,我情愿用啤酒把这些小念头儿冲进心底,任凭它们慢慢发酵,在寂寞安静的深夜里独自享用。
“来,尝尝咱的手艺。”石光终于卷好了所有的大麻,一一递到我们的手里。
“真是,过了今天咱们谁也抽不着‘石光牌’过滤嘴香烟了。”凌晨吐着烟雾慢悠悠地说。
大麻的香味儿很快就弥漫了整个房间,我们把最后剩下的伏特加和啤酒掺在一起倒满了所有杯子,一齐干杯。
“石光,一路顺风。”我拿起酒杯和石光一碰。
“别介啊,一顺风哥们儿的飞机可就辄下来了。”
“那就—早点儿回国,不回来抽你丫的。”
“干!”
“干了!”
我能感觉到,石光可能很长时间都不愿意再回来了,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够再次见面。我们的脸上挂着干涩的笑容,用冰凉的酒封上自己的嘴,心中默默忍受着分散别离的难受,并决定不说出口,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们都长大了,都明白了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除了面对,别无它法。
小谢倒了,一头扎向沙发瞬间昏迷;石光走了,和我们匆匆打了个招呼就一步三晃地仓皇离去,凌乱的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凌晨两个人,无聊地对坐在桌边从堆得老高的花生皮里面拨拉着找花生豆吃,谁也不再开口说话。确定再也找不到一颗完整的花生之后,我去厨房接了杯自来水回来,端着水杯、踩着谢天扔了满地的书和CD在屋里来回走圈儿,突然看到了那本塑料封皮、设计土鳖的《牛虻》,弯腰把书捡了起来,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转头问凌晨:“还记得这本书吗?”
长大了(14)
“当然了,大一那年你送给我们一人一本儿。”
“你们丫谁也没看吧?”
“谁看得下去啊,我翻了两篇儿就扔一边了。”
“那你也比他们俩人多看了两篇儿。”
“那绝对的,小谢跟我说过刚瞅了眼封面就睡过去了,压根没明白你丫看到半夜睡不着觉是个什么路子。”“那会儿……”我笑了笑,“那会儿我多傻逼呀。”
“就跟你现在痊愈了似的。”
“也对,现在更傻逼。”我从烟盒儿里掏出最后两根儿烟,发给凌晨一根儿,“你丫乐什么乐,说正经的,最近我老琢磨:你说咱们转眼也快奔三张儿了,都该翻篇儿了,怎么倒越活越觉得心里没谱儿了?有时候我问自个儿:你到底想要点儿什么?怎么着才能觉得高兴知足?—越想越乱,什么也想不明白。”
“生活呀,指望活得明明白白的?咱们都没戏。你瞧瞧小谢,”凌晨吐出一个规矩的烟圈儿,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正蜷缩在沙发中撺着眉头怒睡的谢天,“刚毕业那会儿,丫和樊星过得多滋呀,可现在……其实我挺能明白他的—咱们都一样,不甘心平平淡淡地长毛生锈,又没能力左右逢源、随心所欲。知道我现在最大的体会是什么吗?”
“你说。”
“你是什么样的身份就过什么样的日子,甭他妈多想,想了也没用。”
“是这么个理儿,可有时候我就是老转不过来弯儿—咱们真的就这么混下去了?”
“你还是这么爱较真儿,姚远,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
我紧嘬了几口烟,把暗红的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冲凌晨努出一个苦笑:“就是和以前想的完全不是一码事儿了,还记得那时候咱们琢磨着自个儿以后得有多牛逼吗?”
“那还能忘得了?”
“多可笑。”
“可又他妈那么带劲。”
……
“又过来一个,嘿,又过来一个!”石光吐出嘴里的烟屁,朝我们挤挤眼睛,“这个条儿挺顺,盘儿也不错。”
我们在国贸门口的马路牙子上齐刷刷地坐成一排,狠毒的日头一点儿也照不进我们面前的阴影里。天那么热,马路被晒成白花花的一片,对面首尾相连的一排汽车透过热浪远远望去,无一例外地显得有点儿扭曲。
我摘下头上那顶红黄相间的蹩脚帽子,使劲地扇着风,看着那个姑娘从我们身前不紧不慢地扭搭走远,冲石光说:“不行不行,这什么呀,胸脯瘪得跟你丫似的,没劲。”
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通过凌晨他爸的一个关系,我们四个人一块儿去国贸地下的“WELCOME”超市里面打了一个月工,每人挣到800元巨款。拿着平生挣来的第一笔工资,我们都没忘了挥霍:我记得谢天给他当时的女朋友,我们学校的一个低年级女孩儿,买了双ADIDAS“三叶”球鞋;石光置了辆花里胡哨的山地车;我给自己买了一大堆VCD光盘,还配了副眼镜;只有凌晨最惨,由于严重缺乏购物计划,他的钱基本都扔在了饭桌上,当然,我们仨顿顿作陪。
我们活可不轻省,天天低头猫腰上货码货,忙碌不休,累得头晕眼花。只有中午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最为惬意,我们往肚子里塞下大量的盒儿饭和自来水,然后为了消食,只能勾肩搭背地穿梭在琳琅满目的地下商城里转来转去,逛腻了就溜达出去,坐在马路边对过往的姑娘和汽车品头论足,逐一打分,借此混过炎热中午。谁都知道,在国贸,这两样东西,我是说漂亮的汽车和姑娘,从来也不会缺少。
“这个行诶姚远,”谢天扭过头招呼我,用手悄悄指着一个浓妆艳抹、“野模”模样的姑娘,“这个对你路子,前挺后撅,嘟噜嘟噜的。”
“假冒伪劣,纯粹假冒伪劣。你瞧丫那咂儿,都快努到嗓子眼儿了,一看就是用铁丝儿托起来的。”
“野模”带着一股刺鼻的香水味经过我们面前,可能是听见了我们的窃窃私语,狠狠瞪了我们一眼,然后猛地加快步伐走了过去,高跟鞋踩得“啪啪”乱响,惹得我们在她身后一阵哄笑。
“你瞧你瞧,戳中丫要害了吧,走道都直撞墙。”
“你就牛逼吧你,”凌晨斜着眼睛冲我笑,“还谁都瞧不上,发你丫一这样的你要不要?”
“废什么话啊,那哥们儿一定坦坦收下,有本事你就发我一个。”
一辆漆黑锃亮的“大奔”呼啸着停在我们前方,车门一开,几个西服笔挺的中年老炮儿鱼贯钻出,绕过我们走进了身后的玻璃转门—那儿有专门为他们这些大事儿逼昼夜不停开放的凉爽空调。
“600诶,S600,真牛逼,你们瞧那仪表盘,跟他妈飞机上的似的。”石光探头探脑地把那辆车看了个够。
“这有什么呀,土鳖才开‘奔驰’呐。”谢天撇了撇嘴,“比‘劳斯’差远了,王府饭店就趴着两辆。”
“还是‘捍马’牛逼,听说过吗?—美国军用吉普。我操那车得有‘伊维柯’那块头儿,听说还会游泳呢。”
长大了(15)
“你见过啊?”
“就跟电影里见过,绝对无敌。”
“操,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开上这样的车啊?”
“甭着急甭着急,等咱们混到三张儿的时候,一人一辆。”凌晨一一给我们指派,“姚远你弄辆‘捍马’,小谢开着‘劳斯’,我来辆‘保时捷’小跑儿,石光,你丫买辆‘松花江’就行。”
“去你大爷的!”
“你们丫说等咱们混到那时候,怎么也得搂着大张儿了吧?”
“绝没问题。到时候咱几个也攥一公司,就跟这里面包丫一层。有什么呀,不就国贸嘛,不就收美刀嘛,咱一水儿平趟。”
我们仰起头看着身前高高耸起的咖啡色玻璃大楼,它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晃得我们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那时候,我们18岁,生活正闪耀着比面前的大楼更眩目的光彩,爱情、事业、金钱……似乎都在并不遥远的未来排队等着向我们投怀送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一切总会轻松得手,犹如探囊取物。
无需多言,我们很牛逼。可惜,只有我们自己这么以为;可惜,七、八年后的今天,连我们都明白了那只不过是个一钱不值的笑话。
2002年11月9日 星期六
我困极了,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歪在别人身上睡过去,这要命的公共汽车像是永远也到不了终点。我顽强地戳在晃晃荡荡、拥挤憋闷的车厢里,隔着玻璃看着外面灰蒙蒙的模糊景色,打心眼儿里觉得一切都烂透了。现在是周末的清晨六点半,可公共汽车上居然莫名其妙地挤上这么多人,也只有在北京才会出现这种让人崩溃的操蛋情况。这个肮脏的繁华的城市,我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的地方,有的时候会让我烦躁得要死,比如现在。
我的头越来越疼,我知道这是缺少睡眠的后果。我开始越来越后悔自己非要没事儿找事地报名学这个破车,要不然,现在我正安然沉溺于睡梦之中,就算醒来后不知道要如何打发掉百无聊赖的整整一天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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