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的世界

第九节 小镇Ⅸ


    “无论你讨厌彼得或者喜欢彼得,他都是这个小镇无法绕过的人。幼年时,跟着父母认识他,他和我一般无二;少年时,在村子里跟着朋友认识他,他时而愤怒,时而思考,处处显得离经叛道;青年时,他不屑谈个人经营,为人得理不饶人,经常弄得别人下不来台;中年时,在小镇上他开始变得成熟,懂得将锋利刀刃藏起来,不会轻易伤到同伴了,他团结大多数,争取大多数,依靠大多数,他总是说从来没有高贵与低贱之分,在命运之前我们俱是平等的。他妄图挑战世俗,妄图淡化了神的影响,把黑森林看成实现自己理想的地方。
    我自己一直试着认识他,少年时产生了误解,青年时产生了另一种误解,中年后以为真的认识了他……再后来,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之所以造成种种误解,最初也许是认识上的差距,后来才明白,这是慈悲上的差距。
    我们都如同柳絮一般,脆弱、漂浮不定、总是依附于某种东西,某个领主、某位神祗、甚至某种制度,并为此主动或被动做出某种程度的牺牲,或者要求别人做出牺牲。这种牺牲是否值得呢?坦白地说,我不能不动这种念头。倘若我们仍旧由夏布利丘的领主统治,我不可能说他也许会更好,但也许不比现在处境更坏。
    彼得是一个具有钢铁意志的人,他一手建立了小镇,并爱着小镇的每一个人,可是他的爱我们习以为常并开始厌倦了,我们向往更自由的生活,想走更容易的路,我们已经筋疲力尽了。我们对世界妥协了,一次又一次的妥协,我们没有太多的期望,只希望生活变的好点而已。我看人很差,总是看不准确,每件事过去很久才醒悟过来,我后知后觉的性子却养成了我唉思考的习惯,我总是反复的想故去的人,过去的事情。所以我对彼得的认知是通过不断对比读和生活阅历增长后不断改变和修正的--他确实是一个孤独的人。”米考伯难得对一个陌生人说出了压抑在心里的话,他感到奇怪,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而且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他发觉他有着某种奇异的特质,能让人放下戒备,向他倾诉深藏的秘密。
    “好坏都是比出来的。”维克多颔首应和。
    “以前我们总是不明白彼得对外面对狄克那类事那么在意和紧张,一步不肯退让,觉得他爱小题大做。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你以退让会让对面得寸进尺,一开始的妥协将换来无止境的妥协,你根本没办法选择了。小镇现在到处都能听到责怪、甚至是咒骂彼得的声音,现在不需要他们引导,居民们就自发的骂,好像我们的一切苦难全是因为他。可是不骂他我们能骂谁,难道是自己?”
    “时间会证明一切,谎言和伪装经不起长久的考验,都会原形毕露的。”维克多说道。
    “是的,”米考伯点头表示同意,“但等到什么时候,等待能让一个人绝望。我们都变了,我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回到当初,就算能回到以前,我们还能不能像从前那样相处。”
    “世事时移,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先生果真是睿智的人。”
    “这是我在旅途中一个路人说的。”
    “说这些话的一定都是哲学家。”他恭维道。
    “他住在破庙外,只靠野菜和水维持生命,不和任何人往来,看起来像个乞丐。”
    “难以置信。”
    “用常理来衡量的一定是凡人,”维克多说,“这个小镇真也是有很多面孔的。牧师眼中的小镇,你眼中的小镇,和我眼中的小镇都不一样,像完全不相关的三个事物。”
    “因为小镇被诅咒了,我确定一定是遭了诅咒,黑森林开始和我们争夺土地,许多开发好的耕地重新被幽幽树林围困,开辟的道路也杂草横生,遍地凄凉。”他继续跟维克多说起小镇发生的事,“我们私下猜测可能是神官在临终前对小镇下了可怕的诅咒。”
    “可能是你们疏于管理了。”维克多提出异议。
    “你不懂,你不了解具体情况。”米考伯早已经陷入了自己的一套逻辑的怪圈中,不可自拔,他根本听不进维克多的猜测,“不但土地退化,我们饲养的牲畜也变了。鸡鸭已经半野,肉虽然筋道但却柴的很;家猪的头和腹部变小,背上开始长有长而硬的鬃毛,嘴也变得尖而长;狗也不像往常那样叫了,眼睛眼睛闪烁着凶光,尾巴常常下垂于后肢之间,时常对着人龇出獠牙,遇到瘦弱的人还会不紧不慢缀着。还有孩子,小镇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了,大家怎么努力都没有用,没有用。”
    “真是糟糕透顶了,你们怎么办?”维克多问。
    “怎么办?”他苦笑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赶快离开这里了。以前是有更好的选择,可以考虑,现在是非搬迁不可了。”
    “昨晚我和玛丽在屋外旁听了会他们的对话,恕我直言,你们不是全部都能离开的。”维克多记起了拉卡托斯和‘瘦子’的对话及先让一小部分出去的决定。
    “唔,你们真大胆,他们发现你们就糟了。”他转头问道玛丽:“是这样吗?玛丽。”
    “是的,维克多先生说的一点都没错。”玛丽点了点头,然后把昨晚他们听到的对话向米考伯说个大概。
    “其实我们也清楚了,这些年也清楚了,可是总不愿意相信。”他只是摇头,脸上现出凄凉的神情。“那一年,约翰他们的事后,拉卡托斯就成了这里唯一的头人了。从那时起便开始收钱,为了打点老家的老爷和往回搬时路上不会短了吃的用的。每个人都交,上到老人,下到孩子,只要是活的喘气的都交,没想到这一交就是三年多。每次他都会说:快了,快了,我们在商讨具体措施,安排详细行程了。可是总不见动身,一天天拖到现在。现在又说不能全部离开了,难道只有他们离开吗,这三年我们交的钱算什么。”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屋子里沉默了下去。
    “第一年的大雪,”他又继续回忆了,“我们的粮食不够了,外面的粮又没有买到。胡巴克说都是因为我们懒,因为彼得不懂得生产,因为神官和约翰烧坏一个粮仓。不然存粮是能支持到明年的。而且因为我们的身份,外面的人不肯卖粮食给我们。胡巴克是变化最大最明显的,他是主张回归的最积极的,也是最厌恶彼得的人,但我感觉他已经不仅仅是厌恶了,甚至是痛恨了。那一年怎么熬过来的,我们至今都不敢想。那是我们每个人心上的一块疤,不敢碰,不敢看,因为一动就让人心痛。”
    “所以特蕾莎他们这群老人为了给小镇节约粮食选择了离开?”维克多猜测道。
    “是的。”他点头道,“粮食养不活全镇的人,必须做出取舍。孩子是小镇的希望;壮年是主要劳动力,来年的收成还主要靠壮年的人干活;老人活的够长了,且在黑森林的日夜折磨里快接近油尽灯枯了,恐怕他们坚持不到回故乡的时候了。胡巴克提出的这个办法,他建议老人为小镇做最后的奉献,拉卡托斯同意了这个方案。那时不知谁说老人们也加了钱的,是不是把钱退给他们?拉卡托斯斥责了那人,说一码事归一码事,不忘妄图胡搅蛮缠。公民大会上胡巴克宣布了这个决定,有的老人激动的叫骂着,有的老人坐在地上无助的哭泣,也有的老人平静的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我们都沉默着,没表示反对,也没表示赞成。少数反对的都被狄克他们赶出了会场,他说就连他们这些外来者都不能容忍镇民的自私。天呐!他们自从来到这里,每天除了吃和睡就是聚在一起赌博,唯一的爱好就是打架,唯一做过的事就是挨家挨户收拉卡托斯定下的捐助。我们每天喝着照见影子稀粥,而他们每天吃的饱饱的,养的身强力壮。如果没有他们,老人们需要离开小镇吗?他们带来了灾祸,反而却斥责我们。”
    “他们家里没有老人吗?”
    “胡巴克只有一个哥哥,拉卡托斯的父母在很早以前就死了。”
    “另外的人也没有?”
    “另外的人有的有,但那时镇上议事和从前不同了,不听话的都被赶走了。”
    “当时你们为什么不这样说?你们那么多人,赶走他们轻而易举。”维克多问。
    “开始我们被他们的许诺欺骗了,当初以为只要忍一忍就能得到我们想要的。当他们越来月过分,已经不能容忍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我们已经反抗不了啦。他们已经和拉卡托斯一体了,反抗他们就是对付所有的镇民们,我们能自己反抗自己吗?我们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的选择的权利就被偷走了。”米考伯一脸迷惘和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和他们可能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了,却依旧没有得出结果,或许以后也照样迷惘下去。“后来特蕾莎找到了拉卡托斯,特蕾莎是威望很高的老人,她的话没有任何人敢忽视。她说她会遵守这决定,并说服不肯遵守的老人,但她必须得到拉卡托斯的一个保证,发誓绝不能做任何伤害小玛丽的事。”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玛丽,玛丽眼内噙满泪水。
    “拉卡托斯保证不会发生这种事,除非玛丽自己得病死掉。特蕾莎显然不很相信他的誓言,但她已经竭尽全力了。第三天,他们穿着崭新的寿衣结伴走进了白雪茫茫的黑森林,我们躲在窗户后面目送他们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听着他们唱着故乡的民谣,直到微茫不闻。因为这个决定太过悲伤,拉卡托斯废除了代表公决的大会,我们彻底被隔绝在外面了。”
    “这里很少来人吗?”维克多突然问。
    “是的,我们搬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对我们来说这里是过去之地,不堪回首。但这里也是拉卡托斯他们的遗忘之地,不堪回顾。”米考伯看了一眼玛丽继续说,“除了玛丽,没有人愿意留在这里。”
    “怪哉,为何今天镇上的人都来这里了,难道是冥冥中的注定吗!”维克多忽然笑了。
    “你说什么?!”米考伯霍然变了脸色,他的脸突然难看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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