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第63章


我们沿着缆车路线爬上一个僻静的坡,隔着生满常春藤和三角梅的矮围墙,远远可以望见碧蓝的旧金山湾和魔鬼岛上的白色灯塔。
“我还没去过魔鬼岛呢,从前放‘石破天惊’ 的时候我就想着,将来假如能到美国,一定要去看看,” 我喃喃地说,“不过要坐船。其实,旧金山好多地方我都没去过。” 记得有一次,我差点就去了,后来想起他也没去过,就没去;我想等他回来以后一起去。
“等一下我陪你去。”
“不用了,”我突然转过身对着他,吸了一口气,说,“我们分手吧。” 其实,一路上,我一直在想用应该用什么样的口气、什么样的神态说出这句话,但当我听着自己说出来,却平静得像是别人的声音,在说别人的事情,心里不由诧异起来。从前想都不愿想的事情,现在真的发生了。
我站得比他高,正正好好直视着他的眼睛,认识这么久,好像还是第一次同他肩并肩、面对面说话,感觉有点奇怪。程明浩脸上的表情在一刹那间冻结,好像没听明白我在说什么。过了几秒钟,他的眉毛慢慢地往一起皱,眼睛紧盯着我,“璐璐,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我的心头一阵发紧,随后痛楚逐渐蔓延开来。原来,刚才只是一阵短暂的麻木,就像手上被刀子划开,一开头并没有什么感觉,过了一会儿眼见鲜红的血珠浸润伤口,一点一点冒出来,直到一发不可收拾,才明白伤得实在不轻。
“你说我们分手?” 他居然还没听懂。
我开始不耐烦,“是的,我说,我-们-分-手-吧! ” 我的声音尖利地划过空气,惊得旁边树丛里的两只鸟扑簌簌飞走了。这一次,好比在伤口上泼了一瓢盐水,让我痛得眯起眼睛。
“为什么?” 他终於反应过来,扳住我的肩膀,“就为了我想去明尼苏达工作吗?” 他的眉头拧成一个结,声音里有些惊诧、有些不解,甚至有点愤怒。
我甩开他的手,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我看着他的眼睛,脑子里蒙太奇般地闪过很多片段:从第一次见他,到那条银灰色的围巾,到海盐拼成的彩虹,到浪管风琴,到非洲紫罗兰,到套鞋花盆,到冬日风里的第一个拥抱,到旧金山湾边的散步,到雨夜里的查理布朗和史努比,真是谈了一场色彩缤纷的恋爱。我们曾经离得很远很远,远到我觉得自己在发神经,远到他不相信会有结果;后来终於渐渐接近,一直近到此刻碧空白云下的四目相对,近到我以为可以牵手一生的距离,然而,每一次,都是我在向他靠近,而他,却要把自己拉得越来越远,远到我够不着,还在这里问我“就为了我想去明尼苏达工作吗?” 。
“为了…为了…很多事情,” 我结结巴巴地开口,一面说话一面感觉血往脑门上涌,我努力把声音控制得还算平静,“不是你的工作,是你…你总是让我很难过。”
我黯然地垂下头,“跟你在一起,我好像总是很难过,谈恋爱,不应该越谈越难过,对不对?” 我抽了一下鼻子,“你真的很厉害,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来让我难过,我吃不消,我想我大概需要一个不让我难过的人。”
他把手插进裤袋里,慢慢地握成两个拳头,许久没有说话。我们陷入了难堪的沉默。
过了差不多半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我终於无法忍受,解下脖子上的项链,又从背包里拿出手机,一起递给他,“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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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手机和项链捧在手上,等他来接,他却一动不动。
“还给你,我不要了。” 我重复一遍。他还是不动。
“你没听见吗?” 我用力把他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扳开手指,把两样东西塞进去,“就这样吧。”
说完“就这样吧”,我有点茫然地看着他。在我看过的中港台日韩爱情片里,这个时候,男主角大多会冲上来指天说地表白一番,或慷慨激昂、或缠绵悱恻、或赌咒发誓、或大言不惭。而女主角根据剧本通常有两种反应:欲擒故纵、想跟他继续下去,就泪水涟涟带着万般委屈扑进他怀里说两句肉麻话,例如“你真坏,害得我想离开你都不行” 之类,然后雨霁天晴;要是下定决心一刀两断,则泪水涟涟带着万般委屈推开他夺路而逃,一口气窜过若干个红绿灯,最好还冒出一辆火车 -- 没有火车起码也要公共汽车,没有公共汽车起码也要有一排出租车什么的夹在当中,让他追了半天追不上,无限怅惘地凝望着背影悔之晚矣。
我已经打定主意照第二种情节演,可是男主角不大配合。程明浩盯着手机和项链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璐璐,我真的让你总是很难过吗?”
“是的。”
“为什么?” 
“你自己知道。”
他突然坚定起来,“我不知道。”
没想到临分手还要做这么一篇记叙文,“好,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你和我的好朋友谈恋爱,还跟她上床,我很难过;你同她分了手还私下见面,还对我说谎,我很难过;你跟我上床害得我去吃事后避孕药还过敏,我告诉你,我难过死了;实习你要跑到西雅图去,弄出来一个送风铃的女孩子,废话,我当然难过;现在好了,你大概觉得西雅图不够远,不过瘾,看上明尼苏达的哪个鬼地方,天晓得你在那里又会碰到谁,你说我难过不难过?”
他倒是知道抓重点,“那天你是在过敏?”
“长了一脸痘痘呢,” 我泄气地说,“丑得要死,像小时候出风疹一样。”
“难怪你不肯让我去看你,” 他抿紧嘴唇,“璐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其实,后来,我也想过…不过,那个时候,我以为你后悔了,讨厌我…对不起。”
“对不起管什么用?我最不要听你说对不起。”
“不过,以前的事情我都跟你解释过的啊,你怎么老是抓着不放呢?你这样让我怎么办呢?这次找工作,我承认是我不好,没有早点告诉你,可是 -- ”
“可是,没有可是了,”我感觉到自己的耐心已经像一个吹到顶的汽球,马上就会“吹弹欲破” 。於是,我决定不理那个不照规矩出牌而且强词夺理的男主角,开演我自己的那一场,“程明浩,以后你归你,我归我,你奔你的大好前程,我预祝你马到成功;我呢,想办法去找一个不让我难过的人,皆大欢喜!”
我转身要跑,突然被他一把拦腰抱住,“璐璐,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你立刻放开我,”我想挣开他,可是他把我抱得很紧,一边在我耳边急促地说,“你说我总是让你难过,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很多时候你是在让自己难过?其实我一直都想跟你说,我觉得你好像总是不相信我…”
岂有此理,他居然把帽子扣回到我头上来了。我火冒三丈,加倍用力挣扎,用足吃奶的力气拳打脚踢,还是没用。当一个男人不让你的时候,你骤然发现,他的力气真的很大。
终於,气急败坏之间,我猛地低下头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又用胳膊肘往他肚子上狠狠一顶,趁他两手松开,立即用五十米冲刺的速度飞跑而去。
等我气喘吁吁跑过两个街区,已经是三个坡之外了。我停下来,忍不住回头,想看看他会不会追过来。等了一回儿,他没有。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是不是刚才被我打得很痛?还是觉得我心狠?或者,他其实追了,只是看不见我,以为我已经跑得很远,就不追了?
那一天,我发现,那个爱情片的经典镜头在很多城市都可以演得很漂亮,催下一桶桶眼泪,但在旧金山却偏偏不行。因为,这里的坡又多又陡,注定不可能把要分手的男人和女人拉进一个镜头;明明只是隔了几道坡,因为看不见,以为对方已经走远,就很容易放弃;也是因为看不见,以为对方不在乎,就更加没有勇气回头。当心变得脆弱,一道山坡,就是一个天堑。
我漫无目的地在这个高高低低的城市游荡,吃完了整整一袋椰丝巧克力。黄昏的时候,我沿着市场街来到一号码头旁的栈桥。
栈桥上空荡荡的,我一个人坐在长凳上听脚边海湾里的涛声。一只海鸟飞过来,停在我正前方的栏杆上,一本正经地盯着我。我没有理它,它却迟迟不肯飞走。我想它可能是肚子饿了,翻翻包,唯一能找到的食物就是几颗吃剩下的巧克力。我把巧克力掰碎,摊在手上放到它面前。它果然是肚子饿了,立刻低下头凑过来嗅了嗅,迟疑一下,又把头转开,终於意识到我这里没有什么油水,拍拍翅膀飞走了。
我有点失望,随后觉得自己可笑:鸟,怎么会喜欢吃巧克力呢?
那一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和程明浩对於彼此,说不定就像那只海鸟面前的椰丝巧克力,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放在一起,就是不对头。
我们的身高不般配,怪不得他 -- 他拥有可以把 Ralph Lauren西装穿得恰到好处的身材,是因为我只有一米五八;
我们不能一起唱歌,怪不得我 -- 我不用伴奏唱蔡琴的老歌都不会怯场,是因为他五音不全;
他对我很好,却偏偏让我难过,怪不得他也怪不得我,是因为他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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