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尽年华

第二十九章 春寒


    小学时候有一年暑假电视台热播《还珠格格》,待在乡下避暑的我脱离了我妈的监管,每天晚上能享受到和爷爷奶奶坐在一起看上一两集的福利。那个时候每当皇后娘娘出场,奶奶总会用手里的大蒲扇啪啪拍几下桌子,恨恨地感叹一句“哎呀呀,怎么会有这么狠心肠的坏女人!”说罢转过头神情肃穆的看着我:“然然呀,你长大了可得防着点这样的坏女人,别被人家欺负咯!”我懵懵地点点头,伸长脖子凑近电视,仔细分辨着这些“坏女人”的样子。
    可最终我也没总结出来什么名堂,就草草下了个结论——所谓坏女人,个个都长得漂亮,嘴边总挂着不阴不阳的冷笑,眼神也凌厉的吓人。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一直用这个标准来定义着我身边的坏女人,带无框眼镜的自然老师,县医院急诊科给我扎过两次针的护士,还有住在大舅姥爷家隔壁那个爱穿红呢子大衣的年轻女人。
    现在,我偷偷打量着坐在我对面的姚春和,眼前又浮现起这些人,记忆里她们模糊不清的影子慢慢和眼前这张脸重合,长相美丽,笑意晦暗不明。
    只是她看向戚里的那双眼睛里我没有搜寻到意料之中的阴毒和狠绝,相反满是盈盈笑意,只不过藏不住几分玩味和不屑。
    这里本是一处绝好的景致,尤其是盛春,漫山桃红柳绿卷裹着几处漆成朱红色的凉亭,风起长林带过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挲声响,再点缀些许鸟鸣,即便是只爱喝酒搓麻将的油腻糙汉来了,也会忍不住搜肠刮肚的翻腾出几句符合情境的诗句。
    只不过寒冬腊月的此刻,凉亭外百木凋零的萧条景象和凉亭内剑拔弩张眉发生霜的低压氛围遥相呼应,眼前这两个人仿佛武侠剧中负手悬崖挥剑相峙的世仇,下一秒就得要掐起来。
    我开始有些后悔——这样的场面比翻看五六遍的春晚可有趣不到哪里去!
    “很久不见了,姚春和……”身旁的戚里先开了口,她板正着身子,一改往日随和亲近的模样,左手搭在右腕上交叠于膝头。
    “哧……”对面的人低头轻笑:“这种寒暄对于我们这样的关系来说,未免有些多余了。”说罢,她稍稍侧头,饶有兴致地看向我:“你说呢?”
    我的大脑正飞速模拟着她们一不留神掐起架来的一百种场景,突然被姚春和点名,就好似上课偷开小差却冷不丁被老师提溜起来回答问题一样,一时间思绪崩盘,手心腾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关……关系?情敌吗?”
    我心里暗暗盘算,难道她已经知道她和林苏皓的秘密被我们发现的事了吗?
    可那天晚上我们明明坐在烧烤店里,隔着烤肉腾起的袅袅烟雾和一条缀满霓虹星河的马路,她的目力未免太好了吧!
    “果然。”姚春和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却对戚里说到:“戚里,看来高中的生活你过得还不错,至少摆脱了我,摆脱了我们,摆脱了那些对你的过往了若指掌的人。这样的朋友你还是多交几个的好。”
    说罢,她从我的身上收回目光,眼底的笑意在穿堂而过的冷风里渐渐凝固成一寸凌厉的漠然,“免得你过得和初中时候一样,像一条浑身腐肉的狗,每个经过你身边的人都捂着鼻子躲开你。”
    我明显感觉到身旁的戚里仿佛瞬间被电流穿过身体,微微一怔。余光里她交叠在膝头的双手也慢慢攥成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心底突然蹭起一股恼怒,这种恼怒比小时候后桌的小男孩儿偷偷剪了我的辫子更甚。电石火光间,眼前这张脸迅速与脑海中那些坏女人的模样重叠融合,严丝合缝。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和盘算,我“腾”地站起身欲冲向对面,扒掉她脸上那些坏女人的面具。
    几乎同时,身旁的手拽住了我,手腕处传来一股冰凉。那只手轻轻用力,坠着我重新坐了回去。
    “我的过往没什么值得隐瞒,我也不屑隐瞒。即使我曾经真的像一条人人嫌恶的狗,也一直有个人把我当作最重要的朋友。”戚里顿了顿,抬头迎上姚春和的目光,“曾经对你的伤害,即使不是因为我,现在我也还给你一句迟来的抱歉。所以,即使是报复我,也用不着利用和玩弄别人的感情,更何况,他本就和这场恩怨毫不相关。”
    手腕上的力量逐渐消失,那股冰凉也渐渐淡去。我压着胸腔里蹿腾的火,心里直埋怨着戚里,若这世上所有的委曲都能换赢取尊重,所有的妥协都能换来一笑泯恩仇,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的怨懑和仇恨。
    果然,戚里的好言终究还是像这春寒料峭里的一粒浮尘,落在姚春和面前,不痛不痒,甚至都诱发不了一个喷嚏。姚春和站起身,象征性拍拍身侧的尘土:“报复你?戚里,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
    说罢她站起身,重新勾起嘴角歪着头看着戚里:“至于利用和玩弄,更无从说起。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的喜欢?你和你爸欠我的,你无需歉疚。”她顿了顿,冲着我们粲然一笑:“同样,未来我对你也不会有半分抱歉。”
    直至余光里的那抹粉色彻底消失在布满尘屑的石板曲径的尽头,我才从愤懑、迷惑和不解交织的巨大混沌中渐渐清醒过来。心头不知觉间漫起一个想法,从模模糊糊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蹙着眉头转向戚里,求证似地试探道:“她……不会是……”
    剩下的半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鱼刺卡在我的喉咙,咽下或咳出都不合适。一时间我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怎么问呢?总不能说“她是不是那个说你爸是杀人犯的女生”吧?
    我咽下口吐沫闭嘴作罢,任凭我的话音在料峭春寒里被吹融殆尽,沉溺进与灰白天空一色的巨大沉默里。
    半晌,戚里才微微阖动嘴唇,仿佛听见了我心中疑问似的,轻轻点点头,双手交握,半红半白的指甲深深陷进手背。
    “没错,她就是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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