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

第66章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不听?
为什么不听?”瞪视著晓彤,突来的怒火,以及积压的郁气同时在她体内迸发,举起手来,
她对著晓彤的脸挥了过去,她把所有的悲哀、怨恨、愤怒、痛苦都集中在这一巴掌上,全挥
向了晓彤。可是,当她那清脆的一声耳光响过之后,她看到的是晓彤瞪得大大的眸子和倏然
变得惨白的面孔。那张小小的,柔弱的脸庞上没有愤怒和反抗,所有的只是怀疑,惊愕,和
不信任。那对疑问的眼睛使梦竹的心脏一下子沉进了地底。十八年来,她从没有碰过晓彤一
根手指头,今天竟然会对她挥去一掌。望著逐渐在晓彤苍白的面颊上呈现出来的手指印,她
也因自己的举动而愣住了。
    母子两个彼此愕然的对视了片刻,晓彤的大眼睛里渐渐布上一层泪影,迅速的,泪影变
为两潭深泓,盈盈然的盛满在眼眶里。她没有放声痛哭,也没有诉说辩解,只是无声的啜泣
起来。泪珠纷纷乱乱的滚落,纷纷乱乱的击碎,母亲这一掌似乎根本没有给予她肉体上丝毫
的痛楚,真正痛楚的地方,是在内心深处。她从没想到母亲会狠下心来打她,因而,这一
掌,仿佛将她的世界整个击碎。
    梦竹的意识回复了过来,晓彤无声的低泣和抽噎令她全心震颤,晓彤为什么该挨这一巴
掌?为了她爱上了一个值得爱的青年?这一拳打上的是晓彤的脸,实际上应该打向她自己!
她伸手一把拉过晓彤,不由自主的紧紧的揽住了她,泪如雨下。“晓彤,晓彤,晓彤!”她
喊:“我没有想打你!我真的没有想打你!”“妈妈呀!”晓彤发出一声喊,用手环抱住了
梦竹的腰,这才迸发出一阵嚎啕大哭。把满是泪痕的脸在母亲怀里揉著,她不住的喊:“妈
妈呀!妈妈呀!”
    母女二人由相对注视又变为相拥而泣。晓白在门口,伸著头张望著。女人!怎么会有这
么多的眼泪?但是,他自己的鼻子里也没来由的有些酸酸的。于是,他看到梦竹在给晓彤擦
眼泪,一面擦,一面断断续续的说著一些恋爱的大道理,无非是劝晓彤放弃魏如峰。但,晓
彤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一个劲儿的哭。然后,晓彤钻回到她自己的屋子里,关上纸门,哭
声仍然隐隐约约的传了出来,梦竹也坐在床沿上流泪。他叹了口气,坐回到玄关的地板上,
这个家!怎么办呢?
    三声汽车喇叭声传了过来,他精神一振,侧耳倾听,又是三声喇叭声。他穿上鞋,打开
大门,悄悄的溜了出去。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少,梦竹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茫然的走到梳妆台前。晓彤的哭声已
停,或者,她哭累了而睡著了,她想去看她,但,镜子里的自己吸引了她的目光。蓬乱而干
枯的头发,瘦削而苍白的面颊,红肿而无神的眼睛……她用手摸著自己的下巴,对著镜子,
喃喃的问:
    “这是我吗?这是我吗?”
    多少年以前?小粉蝶儿!沙坪坝的美人!这镜子里的,已经是个老妇人了。她摇头,闭
上眼睛,不敢再看。
    大门发出一声微响,有人进来了。是谁出去没有关门?进来的是明远吗?只要他一回
来,冷战又要开始,她下意识的害怕再见到他。但,来人迟迟没有动静,她知道他已经走上
了榻榻米,他为什么停在门口而不进来?她转过身子,面对著房门口,慢慢的张开眼睛。
    一刹那间,她觉得地动屋摇,身子摇摇欲坠,扶牢了梳妆台,她呻吟了一声,立即再闭
上眼睛。直等到那阵旋转干坤的大震动过去之后,她才能再张开眼睛,直视著门口那个木立
的男人!颀长的身子,黑而深湛的眼睛,恂恂儒雅的风度……尽管时间在他脸上已刻下了痕
迹,尽管潇潇洒洒的长衫已换成西服,尽管当日的豪情已变为中年的沉著,尽管……尽管有
那么多的变化!但是,这个人!就是把他烧成了灰,磨成了粉,化成了泥……她仍然能一眼
就认出来!这个人!何——
    慕——天几度夕烟红59/7828
    何慕天像一根石柱般,挺立在那儿,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眼前这个女人。乍一相见的那份
激动,如同有个轰雷在他体内炸开,把他炸成了几千几万的碎片。好长一段时间,这些碎片
才又重新聚拢,他也才重新有了视觉和模糊的意识。梦竹的憔悴、苍白、瘦弱、枯瘠……几
乎已使他不能辨认。不过,透过那对燃烧著的大眼睛,他依稀看到嘉陵江畔的那个女孩:垂
著两条乌黑的大发辫,闪动著一对秋水般的明眸,容光焕发的追寻著欢笑和美梦,他眨眨眼
睛,嘉陵江畔的女孩消失,眼前站著的又是那憔悴而苍白的女人——梦竹!这就是梦竹?时
间何等残忍的在她身上辗轧过,竟然留下如此多的痕迹!但,辗轧著她的仅仅是时间吗?还
有没有别的东西?感情的负荷,生活的担子……种种种种!昔日的梦竹已经不存,他几乎看
到自己手上的血迹,他是那个谋杀者,不见血的谋杀!他闭上眼睛,靠在门槛上,他已经杀
死了梦竹!杀死了当年那个梦竹!再张开眼睛,梦竹的影子在水雾中晃动,头发、面颊……
都那么朦朦胧胧,只有那对眼睛却如两道刀光,冷冰冰的刺向他的心灵深处!她的背脊慢慢
的挺直了,和当年一样,她那柔弱的外表下,藏著一颗倔强的心!看到她带著满身心的创
伤,去挺直她那小小的脊梁,何慕天心为之碎,而肠为之摧。忍不住的,他低低的、祈求似
的喊了一声:
    “梦竹!”梦竹全心悸动,这一声呼唤距离她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是从何处传来?
这个叫她的人是谁?何慕天?那一个何慕天?以前的何慕天?现在的何慕天?梦里的何慕
天?爱著的何慕天?恨著的何慕天?阴魂不散的何慕天她昂了昂头,吸了一口气,用生硬得
不像是自己的声调,冷而僵的说:
    “你要什么?你来干什么?”
    “梦竹,”何慕天勉强维持著不稳定的声音:“你——能不能——和我谈谈?”梦竹回
头看了看拉拢著的那两扇纸门,晓彤在里面!她的女儿,她和何慕天的女儿!无论如何,她
不能让晓彤知道她与何慕天的关系!无论如何,这一段罪恶的历史必须保密!防御及卫护的
本能使她警觉,她以充满敌意的眼光瞪著何慕天,血液在她体内迅速的运行著。也好!和他
谈谈!把这多年的帐算算清楚!将近二十年的债也该有个总结算!也好!谈就谈吧!你陷害
了我还不够?又让你的内侄来招惹晓彤?谈吧!如果你还有一丝良心,看你能说出什么来?
她毅然的挺了挺胸,随便的拢了一下头发,决心似的说:
    “好,但不能在这儿谈!”
    何慕天点了点头。“出去找个地方坐坐如何?”
    梦竹走到纸门边,拉开一条小缝,向里面看了看,晓彤合衣侧卧在床上,正像梦竹所猜
测的,在过度的疲倦和伤心下,昏昏然的睡著了。枕上泪痕未干,睫毛上依然湿润。她拉好
了纸门,回过身来,和何慕天走出了大门,把大门关好了,她看了何慕天一眼,冷冷的问:
    “魏如峰给你的住址吗?”
    “不!”何慕天说:“是王孝城。”
    梦竹不再说话,她和何慕天的见面所引起的激动仍未平息,心脏始终在猛烈的跳动著,
脑子里的思想像走马灯般飞快的旋转。每一秒钟;过去、现在、未来!未来、过去、现在!
不知有几千万种纷纷杂杂的念头在脑海中同时出现,她必须用她的全心去整理自己紊乱的心
绪,平定那份烧灼著她的愤怒的激情。何慕天也默默不语,从他急促的呼吸声,可以辨出他
的紧张和激动,决不亚于梦竹,而且还比梦竹更多出一份惶惑和慌乱的情绪。
    走出了巷口,何慕天挥手叫住了一辆计程车。近来,他自己的车子早已成了霜霜的私用
车,没有他的份儿,他出门反倒都坐计程车。梦竹沉默的坐进了车子,她并不关心车行的方
向,只紧张的在脑子里安排著要和他“谈”的话,可是,脑子里塞满的是那样的一堆乱麻,
她怎么都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来。车子停了,她下了车,发现自己停在一个深宅大院的前
面,高高的围墙和堂皇的大门,和她示威似的耸立著,她愕然的问:“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家。”何慕天说。
    他的家?许许多多年以前,她也曾停在他家的门前!也有著高高的围墙和堂皇的大门,
所不同的,那是昆明!这是台北!那时,她怀著一个美梦!现在,她怀著一个碎梦!所相同
的,他的豪华如故!她的寒伧也如故!那时,他主宰著她的命运,现在,他又主宰了她的命
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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