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震河山

第四章 问诀


    童勰被拖出百宴厅时,邑帝的旨意只说架他出去,并没有说放在哪里,皇上正在暴怒当中,两个侍卫哪有胆问?可又不敢擅自做主,想来想去,只得将他暂时放在奉天殿的一个小偏殿。
    童勰是朝中二品大员,他们得罪不起,便没有限制他自由,只是守住门口,好等饮宴散了再去请示他们的大统领。
    大邑国中,御史大夫掌律令,负责纠察弹劾百官,地位尊崇。宋黎之前的几任宰相都做过御史大夫,他本人也是从御史大夫任上直接升到内阁首辅的。可以说,做到了御史大夫,就等于一只脚踏入了宰相的大门。
    童勰是科举出身,前朝最后一任的文试状元,写得一手好文章,才名极盛。寒门出身的童勰,从文学馆七品修撰升到御史大夫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放过外任,做过知州,为政阅历极为丰富。他性子刚烈,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对皇上也不例外。按说像他这种性子做官只会将官做死,可他从不偏私废公的中正秉性让邑帝颇为赏识,在邑帝登基后,从知州到御史中丞再到御史大夫就用了几年的时间。
    被“请”进偏殿后,童勰就僵直的站在原地。带他进来的两个侍卫也是会来事的人,这间偏殿是平时大臣们赴宴前休憩等候之所,一应陈设齐备华贵。童勰的边上就有一张梨花木靠椅,前方有一面高大的兽角青铜衣冠镜,供大臣们赴宴前整理仪容所用。
    他站在那里,高大的身材几乎将整个镜子都遮挡了,依然还是刚才脱簪散发的样子,额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印在他那苍白的面容上划出纵横交错的痕迹,再加上他那双血红的眼眸,有种说不出的悲壮和凄凉。
    聂北进来后从镜中看到他的狼狈样子,不禁叹了口气道:“童大人,你这又是何苦呢!”
    童勰瞪圆双眼看着他,“聂大统领,你这是在说我童某傻吗?!”
    聂北叹了口气,又劝道:“定北王功勋卓著,又与皇上有袍泽之情,册封个世子而已,你刚才实在是……”
    童勰大手一挥,打断了他,“怎么?我说得不对吗?还是你们早就麻木了?聂大统领,你担着护卫京畿安危的重任,皇上的身家性命都交在你的手中,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担心什么?”
    “三年前,七皇子出生,皇上改元长熙,你见过皇子诞生改年号的?前面的几个皇子没改吧?是因为什么?现在又要三岁册封世子,王位世袭罔替……这所有的一切,你觉得正常吗?”
    “王爷忠心耿耿,皇上恩宠过了些也正常啊”
    “忠心?这难道不是为臣者的本分吗?何况忠心这个东西就真的那么靠得住?”童勰顿了顿,注视着聂北,满脸担忧之色,“好吧,我现在也不怀疑王爷的忠心,他与圣上有总角之交、袍泽之情,那圣上百年之后呢?难道大邑的江山永远要靠他定北王的忠心?!他想忠的时侯,大邑江山就稳固,他不想忠了,就来个改朝换代?!”
    “还有,”童勰又加了一句,“将来的白光是个什么性子,你说得准?”
    聂北默然,他以前从未听到过这种言论,也从未往这方面想,童勰的一番话,竟让他无言以对。
    良久的沉默后,聂北无奈的摇了摇头。
    邑帝的旨意是,让童勰滚回自己府中,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上朝回话。
    聂北将童勰送出崇华门,看着马车辘辘而去,最后消失在风雪当中时,只觉得这个冬天特别特别的冷。
    童勰在马车上用棉帕蘸着雪水擦干了额上的血迹。回到府中时,已是子夜时分,看门的仆人开了大门,童勰一身雪气快步走向内院,各个回廊、走道的灯依然亮着,整个童府都在等着他回来。
    他停在主院的门口,仆人脱下他的厚绒披风,厚重的棉帘掀开,一个三十来岁,柳眉杏眼,高挑身材,生得极美的女子将他迎进了暖阁内。
    “阿妍,说了不用等我的,怎么又不听?”童勰心疼地责怪着妻子。
    “你不回来,我又哪里睡得着。”童夫人将早就温好的甜汤端了过来。
    等到这么晚,童勰知道妻子不知有多担心忧惧,心中歉意更浓,不禁上前一步,将妻子轻揽入怀,柔声道:“不用担心,这不是回来了吗?”边说边揽着妻子往里间走:“我们去看看羿儿。”
    “你轻点,”童夫人扯了扯他的袖口,“羿儿吵了整晚,好不容易才睡着呢。”
    “不到两岁的孩子,哭起来劲大得很,倒象个男孩儿。”童勰唇角笑意舒展,轻轻推开里间的镂花门扇,里面一张铺着锦被的楠木小床上,一个小小女童睡在上面,线条好看的小嘴微微嘟着,看似正在做着美梦。
    ……。
    腊月二十六。
    早朝过后,刑部尚书季敏在皇帝的示意下单独留了下来。在早朝时邑帝见季敏嗫嚅难言的样子知道他有事要奏,他最近忙着夙夜审案,邑帝猜想他定是问出了些紧要的东西,在大庭广众之下不便明奏,便将他留了下来,看着大臣们往殿外退出时,又将白起、宋黎、邢旦游与黎研几人叫住,让他们一起听听。
    “季卿,现在你说吧!”众人重新站定,邑帝抬了抬手,示意季敏站着说话。
    “陛下,”季敏脸上带着倦意,“臣审了几个通宵,办法都用尽了,还是不管用。”
    “哦……还有这等事?”邑帝眯起眼,脸上满是好奇之色。季敏是用刑高手,那层出不重的逼供手段,只怕再硬的骨头在他手里都会炸得焦脆。
    “是,他不停的骂宋杰,说他不守信诺,事后对他不管不顾,还说什么、什么……如果不是看在他父亲的份上,他才不会替他卖命。”季敏边说边偷眼看向宋黎。
    邑帝见宋黎眼观鼻,鼻观心,好似根本没听到似的无动于衷。
    “都是些陈词滥调,没说别的?”邑帝蹙着眉头问季敏。
    “还……还有,都是些丧心病狂的疯言疯语。”
    “哦,说来听听!”
    “臣不敢说。”
    “让你说你就说,朕不会怪罪于你!”
    季敏只得硬着头皮道:“那个疯子说,宋大人早就视定北王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因为宋大人知道,定北王必反,宋大人既使不为皇上着想,也要为太子的将来考虑。他还说,皇上明明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却怎么也不会愿意去相信,也不敢去相信,只能做一些自欺欺人的无谓之事,比如从他嘴中拷问出别的结果,并就此草草将案定了。因为这样一来,既可保住一心为公的真凶宋大人,又可借此稳住迟早要反的定北王……”
    这份供词字字诛心,根本不是什么疯言疯语。但凡邑帝对定北王哪怕有一丝猜忌之心,就会信了他的话,然而,他却低估了邑帝对定北王的信任。
    邑帝静静的听季敏说完,唇角慢慢泛出一抹冷笑,单从这份供词来判断,这绝对不是一般的刺客说出来的话,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几句,将大邑朝中最有权势的三个人都卷入了“皇权篡位”这个最敏感的旋涡中心,心机之深让人脊背生寒。
    邑帝屈指轻轻叩着龙案,脸上阴晴不定,良久之后,他说出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错愕不已的话,“这个人有点意思,马上带过来,朕想见见他!”
    见季敏站着不动,邑帝微微有些不悦,“怎么还不去?人被你整死了?”
    皇帝要见一个低贱的人犯,这是少有听闻的事,季敏一时反应不过来,等到皇上再问时,慌忙道:“好好的呢,没死,臣只是担心他又胡言乱语惹陛下生气。”
    “无碍,如此荒诞的话朕岂会相信?”
    定北王见季敏安排人去刑部大牢提人犯,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正想出言谏阻,又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只得继续保持缄默。
    半个时辰不到,殿外传来铁链拖擦地面的声响,一个蓬头垢面、满身血污的人被推到龙榻金阶之前,手腕脚踝处戴着足足有婴儿小臂般粗的精铁镣铐。来人跪在当场,上半身无力地微微晃动着,最后终于支撑不住,匍匐蜷缩在地,身子微微抽动,整个样子像下一秒就会咽下最后一口气似的。
    邑帝让人将他的上颔抬起来,冬日雪天的视线不太好,内监燃起了宫蜡,蜡光照映下,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布满血污,虬结的长发像严冬屋檐上垂下来的冰涎般遮住了他半边脸。
    双目紧闭,看样子应该是昏厥过去了。
    邑帝让两个太监弄醒了他,人犯缓缓睁开双眼,眼皮无力地抬起来看了一眼龙椅上的邑帝,唇角勾勒出一抹讥讽的笑纹。
    邑帝准确的捕捉到了这个动作,不觉心中微微冒火,冷声道:“朕道是个什么人物,只不过是条垂死乱咬的狗罢了。”
    “你又是个什么人物?天下至尊吗?哈哈,不过是个可怜虫罢了!”人犯低笑两声,反唇相讥。
    定北王仔细听着他说话,只觉他发声时气息平稳,毫无体虚无力之状,但周身的累累伤痕却绝不是装不出来的,不禁心中暗喑戒备。
    “你是不是还想重复一遍那让人可笑的供词?可惜朕不想听了。朕问你,你到底在为谁做事?说出来,朕免你不死!”
    “你错了!”人犯唇角翕动,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我不是最该死的,我只不过受人指使、替人办事。最……最该死的是宋杰,哦,对了,还……还有宋黎,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是白起。可是你都不敢杀,所以我说你是可怜虫是对的。”
    到了这一步,邑帝知道不可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了,此人如此冥顽无礼,只想快点将他大卸八块,便缓缓站起身道:“其实不管你是为谁做事,最终目的又是什么,朕都无所谓,因为那都是徒劳,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朕原本只是好奇,现在朕只想让你……”
    刚说到这里,忽觉一股疾风扑面而来,这一下奇变陡生,邑帝数历生死形成的本能反应再次救了自己。危急中他急速侧身,一声巨响过后,龙椅靠背已被什么东西砸得粉碎。
    一击不中,人犯身形瞬间暴起,手中抓着的另一截铁链随即掷出,铁链带着灼烈风响,又快又准地再次向邑帝砸去,邑帝躲开了第一击,但已经躲不开接踵而来的第二击。
    铁链带出的风声刮得他面颊生疼,龙袍包裹的身躯已透体冰寒,恍惚中他听到了死神冰冷的召唤声,眼前随即出现了一个璀璨无比的巨大光团,光团映射出他炫目辉煌而又惊心动魄的一生。
    周遭的惊呼声、哭喊声他统统听不见了……。
    又到了生死一线的瞬间,他又习惯性的想起了那双手,那双无数次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手。
    好像过了很久,他沒有感受到预想中铁链击中身体的钝痛,反而又是那股熟悉而又温䁔的气息将他紧紧包裹,一声闷响过后,胸前衣襟上殷红的鲜血热得他胸肌发烫,他毫无帝王威仪地大声嘶喊着:“王兄,王兄。”
    今天当值的毛守仁拚死挡住人犯一次次冲向邑帝的去路,衣襟上已是血斑点点,但他一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死死挡在邑帝身前十步之地。侍卫们闻讯陆续赶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将人犯团团围在暖阁并不宽敞的厅堂中。
    已被层层护住的邑帝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定北王,悲愤难忍,厉声喝令道:“别让他死了,朕要将他千刀万剐!”
    人犯闻言一声长啸,身子猛地拔高几尺,踩在一名侍卫的头顶,脚下用力,向着殿中蟠龙金柱疾冲而去,只听“呯”的一声闷响,头颅像西瓜般炸裂开来,脑浆四散而落,象在厅中盛开了一朵烟花。
    季敏从始至终,整个人就像傻了一般,呆呆的愣在原地。他脑中一片混沌,眼前一片模糊,他听不见厅中的任何声响,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的仕途已经终结了,现在只能祈祷老天庇佑,希望能保住这条老命。
    在定北王舍命挡住人犯开山裂石的第二击后,宋黎、邢旦游、黎研也反应了过来,赶紧护在了邑帝的周围。
    这次蓄意弑君以十死两重伤收场,凶手身边的两个小太监在他断开枷锁时被一掌一个同时拍死,另外死的八个是随后赶过来的侍卫,白起和毛守仁身受重伤。
    大邑开国至今,还从未出现过如此惊世骇俗之事。邑帝随刻下旨严令封锁信息,如有泄漏者,以腰斩之刑示众。养元殿暖阁事发现场也被封闭,留待日后勘查取证。
    腊月二十七,事发后的第二天,内阁连发两道谕旨,一是禁卫军副统领毛守仁护驾有功,赐三品紫袍、金腰带。二是册封定北王之子为世子,授封仪式择日举行。
    腊月二十八,内阁再发一道谕旨,取消除夕宫廷晚宴,京都禁燃烟花爆竹,禁歌舞演乐,除祭祀先祖外,一应仪式从简,不得有违。
    养元殿内发生的事因有邑帝的严令,知道的人甚少,除了在场的以外,能事后得知的应该也不会太多。除了册封世子之事乃明堂廷议,前后两道谕旨因何而颁,均不得而知,整个西毫的官吏百姓只是想到宫中一定发生了大事,否则何来毛守仁护驾晋升,又为何要禁烟花演乐?
    这次要说最倒霉的应算刑部尚书季敏了,暴怒中的邑帝事后即将他停职羁押,命宋黎从刑部抽调人选勘查现场,可查来查去,还是从旁协助的聂北发现了端倪,从养元殿各处散落的铁链中找到几条有平整光滑的切口,显是被锋利的金属切割后留下的,这一发现更让邑帝愤怒不已,遂下令将季敏押入天牢,所有涉审的刑部官员全部押囚待审。
    世上事,一害起则一利生。季敏是完了,而月贵妃却因此受益。毛守仁拼死护主,得皇上嘉奖官升三品,不出意外以皇上的性格重用是迟早的事。
    邢旦游事发当天就将经过一五一十说给了她听,她听得脸白一阵青一阵,最后才长吁了一口气,以劫后余生的口气道:“幸好皇上没事,”顿了顿还是不放心地问道,“毛统领真没什么大碍?”
    邢旦游知道月贵妃担心什么,如果这次皇上真的不幸崩逝,太子就会提前继位,一旦如此,那这位主子多年的心血就全白费了。至于毛守仁的情况,他当时吓傻了,等反应过来时,打斗基本已经结束,只能按最后看到的情形来说,“毛统领满身是血,样子看着挺恐怖,但一直在站着指挥,应该比白起要好些。”
    月贵妃暗暗松了口气,又问,“说到白起,好像听你刚才说他一直是昏死过去的?”
    “嗯,他在陛下怀里动都没动,吐了几口血,后来陛下叫来刘太医将他抬了出去。”
    月贵妃眉头微蹙,不确定地问,“刘太医?是刘温刘太医吗?”
    “太医院哪里还会有别的刘姓太医,不是他又是谁。”
    “可惜了,有神医刘温替他救治,白起看来又死不了啦。”月贵妃一阵惋惜,但片刻后又将重点放在了毛守仁的身上,“毛统领千万不能有事。本宫这里有几盒上好膏药,回头你拿给毛统领,这次多亏了有他皇上才能脱险。经过这件事,本宫看得更清楚了,毛统领不但有胆有识,而更为难得的是他在生死攸关时的那种镇定和果敢……”
    月贵妃斜了一眼刑旦游,见他表情有些沉郁,不知是在懊恼自己当时的表现,还是在担心着别的什么,不禁微微一笑,温声抚慰道:“邢尚书,多亏了有你和毛统领,本宫和邺儿才有了盼头!”
    在邢旦游见月贵妃的时候,宋黎也去了正阳宫。皇后宋子笄也有多日没见到自己兄长了,拉着宋黎坐在一张几案边,心碧端来一壶热茶,分别给两人斟了一盏。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皇后有许多话要问自己兄长,可自己还没开口,宋黎却抢先说话,一出口就直奔主题,“娘娘,今天出大事了!”皇后一听,盏里的热茶差点撒了出来,好在她是个稳得住的人,只用了一瞬间便恢复如常,宋黎并没太注意她的表情变化,用很短的时间便讲述完了养元殿上所发生的事。
    皇后静静听完,表情看起来很淡然,但她微微抿起的唇角,以及凝然不动的视线表明她正在思虑着什么。良久之后,她才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宋黎,“兄长是否想过那个人的真正身份?”
    皇后问的是“是否想过”而不是“是否知道”,意思很明显,她知道人犯不可能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不图利益,不计后果,不顾生死,除了复仇,为臣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来。”
    “这个我也知道。可兄长想过没有,此人故意指认宋杰,他知道皇上只要细想后肯定不信,定会让季敏重审。因为事涉定北王,他确定皇上会分外关注案件的进展,他也确定季敏会向皇上禀奏审问的每个细节,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想到了这一点,他便故意以偏激无礼之言激怒皇上……他武功如此之高,乱石山夹道上,他既使杀不了王爷,想脱身绝对没人拦得住。可他为何不逃?最合理的解释是,他根本就不想逃,他是故意留下来的。而他之所以如此费尽心思,不顾生死,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可以见到皇上,然后……”
    宋黎低着头,细心倾听,养元殿中那突然寸寸爆裂的铁镣精链,那快得像光闪过一样射向皇上的断链,那一跃撞向金柱的如雨一般飘落的脑浆……一幕幕从脑海中飘过。宋黎唇色发青,那种力量、那种速度,还有那种决绝,让人不由得生出绝望。
    “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宋黎低声说道。
    “还好上天垂怜,还好有定北王。”皇后说这话时突然侧头看向窗外,“也许是这几年太安静了,皇上大意,我们也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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