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第79章


 
  那是在“文革”后期,小哥已然40出头,却仍单身。北京的老同学、戏友、外号“袖珍美男子”的鲁羽,便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鲁羽当时在一个化工厂,那女子是化验室的化验员,她的丈夫因工厂中的恶性事故不幸身亡,守寡已两年有余;那女子虽有一儿一女,负担颇重,但好在娘家母亲还在。原来婆家的公婆也尚康健,都能照应那两个后代,因而处境还不是十分狼狈。鲁羽将小哥引去同那女子相见后,双方的印象居然都很好,一个暑假过去,双方便拍板订婚,不仅那女子和她母亲认可了小哥,带到原来的公婆家去,那一对老人居然也欣然接纳,小哥便也父母相称,且对那小儿小女,甚是爱怜。一双小儿女,对小哥也居然依偎嬉戏如父,小哥暂回湖南时,你去车站送行,惊讶地发现月台上早有老少三辈数口人在那里依依惜别。你冷眼旁观那位小嫂,虽说身高似乎有点超常,骨架也比一般女性为大,且眉粗发茂,面赤唇肥,略输妩媚,稍逊风骚,但伊并不在乎小哥在外省工作且调京不易,也就难能可贵;你又知道伊要坚持过了年寒假小哥再来时,方双双去登记结婚并同偕连理,是她不忍在亡夫惨死三周年忌日前独享新欢,这说明伊是个情义兼顾的巾帼豪杰,更令人无比钦佩!小哥戏台上唱了那么多回花轿洞房的曲文,这下总算好戏成真…… 
  过了年,放了寒假,小哥满面春风地进了京;新娘子有现成的住房,大家帮助使之焕然一新,欢声笑语中将他们送入了洞房,这时你不由得想起小哥在戏台上唱过的《春闺梦》中的几句“南梆子”: 
  被纠缠陡想起婚时情景, 
  算当初曾经得几晌温存; 
  我不免去安排罗衾绣枕, 
  ——莫辜负好春宵一刻千金…… 
  ……谁曾想刚过元宵节,小哥忽然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你那小小的住房中,当时妻恰好带着儿子回娘家了,二哥恰好出差在北京住在你处,你们见小哥那个模样大大地吃了一惊。 
  “怎么啦?蜜月里就兴吵架呀?”二哥不由得问。 
  “是她生病啦?要不是孩子病啦?”你便猜度。 
  小哥只是坐在那里皱眉摇头。 
  “你不要结了婚还总是往戏友那里跑,更不要把你那些个戏友什么詹德娟呀范玉娥呀招到你们那里去聚会,又拉又唱的,还净是些风月戏文……”二哥教训起小哥来。 
  “你别胡批乱评,”你对二哥说,“现在哪来的风月戏文?现在要唱只能唱‘样板戏’,‘样板戏’里夫妻都不能同时出台,吴清华和洪常青也都不带讲恋爱的;旧戏谁敢亮开喉咙唱?……依我想,一定是小哥惹小嫂生了大气……” 
  “为什么呀?”二哥便追问,“你怎么就赌气跑出来了呢?夫妻吵架最忌讳跺脚摔门一跑,要吵就不如吵个透彻,吵够了,累了,最后两个人一起做饭、洗衣服,气自然慢慢就消了……我们都有这个经验!” 
  你便搭腔:“对对对……吵就吵嘛,你跑什么呢?再说我看小嫂脾气很好,你干吗跟她吵呢?” 
  小哥总不说话坐在那里死眉瞪眼的。他很少如此,以往他遇上不顺心的事总一摆手说:“怄人哟!你们说怄人不怄人呢?真正怄死人也!”接着他便会把那怄人的事讲出来。可这回……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二哥和你跟他嚷了起来。 
  他才嗫嚅地说:“她……她要跟我离婚!” 
  你吃了一惊:“怎么会?你们蜜月都没度完!” 
  二哥却哑然失笑:“我当怎么回事,原来如此——哎呀,夫妻对吵,这种气话总是冲口而出的!那七舅舅和七舅母一年到头都是这样的话:‘离婚!’‘好嘛,离就离!’‘走嘛!’‘走呀!’……几十年过去,他们离了个鬼!我跟锡梅还不是一样,吵起来她比我凶多了,还不是气极了什么伤感情的话都敢说,‘我们离婚!这就离!马上离!’这类话都嚷出来过,其实家家门背后窗户里夫妻间都有过这种话,亏你还唱过戏,连这么个家常便饭都吞不下!我当什么了不起哩,嗤——嚷了句要离婚!……”   
  四牌楼 第十六章(10)   
  小哥却嘴角往下撇得好厉害,还抖动着,抬眼望一下你们,眼泡子里噙满泪水,他扬起声音申冤般地说:“她真要跟我离婚!要跟我去街道办事处办理手续……她说她……”说到这句说不下去了,两行泪水挂了下来…… 
  “这就怪了!”二哥瞪着他,愣了半晌,又和你对了个眼,方猜到点上,“你们——性生活失调?” 
  小哥的脸肿胀起来,如猪肝色,他用大巴掌把眼泪一抹,忽然脖子一梗,决斗似的说:“我也要跟她离!她说她受不了,我、我也受不了!” 
  ……原来那女子有着超常的性欲,小哥开初并非阳痿,却实在招架不住,头两晚败下阵来之后,从第三晚便再不能举,而那女子便急得又抓又挠又骂又啐……小哥便跟她讲可以养一养补一补练一练以待将来,她便说:“我找你来图个什么?要是不图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干吗非把你找来?这样的毛病一下子哪儿好得了?说实话你就是好了,你头两天那个样儿我也不满意……”后来气平了一点,又说:“你人是个好人可我不能这么窝窝囊囊地跟你过,得快刀斩乱麻,赶快离婚,离了你也好我也好,你再找不找是你的事,我不能再耽搁了,我得找个真顶用的……” 
  于是小哥没过完那蜜月就跟那女子离了。那也不能称之为蜜月,对于小哥来说那甚至是恐怖之月。 
  后来小哥从湖南县里的中学调到了成都的大学任教。那自然已是“四人帮”垮台之后,又进入可以引吭高歌地唱《玉堂春》或《锁麟囊》的日子。再后来他评上了副教授。50岁的时候小哥二度结婚,这回的小嫂是个售货员,48岁的老闺女,介绍人安排他们两个头一回单独叙谈时,小哥就把自己的生理状况,向她和盘托出了,而对方也坦率地告诉他,从小就淡薄性欲,现在更简直毫无所求,只希望找个能相互照应体贴的伴侣安安静静地过一种居家生活。这样他们就果然建立起了一个温馨舒适的小家庭。小嫂在家里操持一切家务而乐在其中,小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心安理得,小嫂工余饭后的乐趣,便是看哪怕是最枯燥最拙劣的电视节目,嗑着瓜子可以一直看到“明天再见”的字幕出现,而小哥课余饭后,则照例迷他的京剧程腔,并且常常离家外出去会他的戏友和串各门亲戚,两人在爱好上互不干涉和平共处,既无争吵亦无探讨,倒也构成一种独特的家庭景观。 
  在成都小哥常去的自然是二哥家。暑天大热,小哥去了见二哥赤膊自己也便赤膊,弄得二嫂在里间屋简直走不出来,二哥便只好穿上圆领衫,小哥还没弄明白那意思还赤膊,二哥便爽性跟他明说那样为什么不妥,小哥虽把短袖衬衫穿上了,却嘟起个嘴说:“锡梅又不是外人,小时候我们不是都在一处耍的吗?” 
  后来小哥再去不再赤膊,却又往往他一进门便笑嘻嘻地宣布:“莫忙,后头还有一位……”乃至跟在他身后走进的那人露面,二哥和二嫂又都并不认识,小哥便会眉飞色舞地介绍说:“咦,你们怎么连他(或她)都认不出来?”二哥二嫂面面相觑,他这时便得意地宣布,或是:“完了!你们从他眉眼上还看不出来吗?这是一湖姑妈的老二嘛,咱们的一个乖表弟啊!”又或是:“我不是早跟你们说过的吗?这就是童二娘的三姑娘童凤英啊!……” 
  蒋一湖姑妈是父亲的从从堂姐妹,就是说她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跟你们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是亲兄弟,而以往蒋一湖一家和你父母一家又并没有多深的来往,可是小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遇见了蒋一湖的老二,论起来是血缘亲,便高兴得双脚蹦,不仅自己从此来往甚密,而且又领到二哥家来,觉得该“乖表弟”也理所当然应该从此成为二哥二嫂家的常客…… 
  至于所谓童二娘的三姑娘童凤英,那就连血缘关系也无,只不过当年小哥流落湖南时童二娘一家给予过他一些温暖,他之不忘恩情与之保持联系自属必然,但他偏又要将这一层关系类推到二哥二嫂处…… 
  他不但带些这样的三亲四友到二哥二嫂家,还动不动就坐下来让二哥二嫂开客饭,往往那被领来的人不好意思谢辞了要走,他便马上跳起来拉人家胳膊扳人家肩膀一迭声地说:“哪个说不吃饭就走的哟!快坐下快坐下莫客气莫客气,这就是自己的家嘛!来来来,我们继续摆龙门阵……” 
  二嫂便不得不去厨房烧制客饭,菜不够,便唤女儿蒋红或儿子蒋凯下楼去买,蒋红便一定撅嘴蒋凯便一定顿脚,到头来往往是二哥御驾亲征,采买回来小哥也并不帮助洗拆烹制,只是坐在客厅里同那乖表弟或童凤英之类的摆谈,谈到兴浓处便咯咯咯地笑,拍巴掌,捶沙发…… 
  后来二嫂便向二哥发了火,起誓再不招待这类莫名其妙的来客,二哥便不得不单独向小哥讲明,不但二嫂受不了他也觉得烦,二哥对他说:“你的朋友你认得亲你自己跟他们玩去,最好在你家招待,我们主要是没那么多时间好浪费!”小哥听了好惊诧好伤心好委屈,他眨着一双大金鱼眼说:“咦,怎么光是我的亲戚,大家都是亲呀!我不是住在郊区那么个 Ka Ka里交通不方便吗,我还怕招待他们费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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