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第80章


你弟妹又不是不会烧菜,只怕比锡梅烧得还好,那天锡梅蒸的那碗梅菜扣肉就咸得要命嘛!……”   
  四牌楼 第十六章(11)   
  后来小哥倒是不怎么往二哥二嫂家带人了,但他自己却丝毫不减与亲友们来往的热情,调回成都结婚后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由甲及乙由乙牵丙由丙涉丁地挖掘出了一大堆伯伯叔叔舅舅姑妈娘娘堂姐堂弟表兄表妹和重庆蜀香中学同届不同班或北京大学同系不同届的老同学……一个休假日,他往往早上赶往一家中午赶往一家晚上又赶往一家,人家对他冷淡他浑然不觉,人家跟他敷衍他只当热情,人家对他有三分热情,他能感动得浑身发抖,他兴奋,他快乐,他心里觉得很充实,生活因而显得闪烁着七彩的光晕…… 
  他常将他与众亲友的来往写信报告给你,详细地告诉你谁谁谁是妈妈家的比那八娘还要亲一层的娘娘,她的大女儿酷爱文学,听说你这小表哥是作家高兴疯了,他已将你地址告诉了那可爱的小表妹,她会马上给你寄去她写的三个短篇小说,“别人的小说你不指点不推荐我不管,小表妹的小说你要也不指点不推荐我就要骂你‘真正薄幸’!”又或者听说你出了一本新书,便开出一列长长的名单,都是他的老同学老同事老邻居之类,要你给他们寄书,还在这样的话下面划上重重的圆圈:“你一定要签上你的名盖上你的印尽早寄到!”倒仿佛你每本书一出,身边必然撂着几百本白来的书,而且邮局可以完全免费地为你服务似的……到头来你不得不写信给他告诉他请他不要把自己联络的亲友统统批发给你,因为你不需要,而且就是有那个联络之心也绝无那个联络之力…… 
  他不能批发便改为零售,比如写一封长信说他的某个北大同窗现在是省里有名的电视剧编剧,这个人实在不俗,希望你一定一定(两个“一定”下都加双圈)把你新的小说集火速寄去,那人那天说他愿改编你的小说将之搬上荧屏,他已应允将你小说集送去供那人择其善者而改之云云,毕竟他是你小哥,你不好驳他的面子便将那签名本寄去了,寄去了你也就忘了,但他真当成一桩大事,就一连来好几封信,一封信说他连去了那人家里三次,三次都撞了锁。“真怄人!”另一封信说他终于把小说给了那人,一周后去问,人家说实在手头的事太多,所以还没看你的书,他劝你“莫怄”;再一封信说他又去了,那人还是忙还没看,但让他转告你有了时间一定看一定改,因此他开列出那人详细地址让你直接与那人通信,“进行愉快的合作”…… 
  小哥啊小哥,他就怎么一点也参不透最最简单的人情世故呢? 
  小哥就那样生存着,从一个亲友家到另一个亲友家,从“怄死人了”到终于“不怄”又转而再“怄”…… 
  他最近的一封信里讲到他的老同学老戏友现在“红得发紫”的“大评论家”何康到成都参加一个什么什么会,他跑去找了那何康,见面就“骂他薄幸!真正怄死人也!”因为他三年里写了十几封信去何康都不回,而且何康怎么不评论你的作品呢?那何康明明知道你是他的老弟,应该“不看僧面看佛面”嘛!他就拗着何康要何康答应写篇捧你那本新长篇的文章,并告诉你何康已点头应允……你读完那信只能摇头一笑。即便小哥不清楚那何康近几年来在文坛上文品人品都大跌,有“吹火筒棍子随风百变”的恶名,他也应该长个心眼儿先探探口气衡衡深浅再提及你和你的作品啊!眼看年届花甲了,还如此缺心眼儿,“怄人不怄人哟”,唉! 
  12 
  6年前头一回去香港,是先飞到广州,再从那里坐穗港直通车进入香港。在广州停留几天,除了与当地的文学界联络外,很重要的一个目的,是见见亡故的大哥留下的一女一子。大嫂已经改嫁,虽然见到也还亲热,你还叫她大嫂她还叫你小弟,但你内心里总觉得她毕竟是“抱琵琶另上了别船”,所以已无多少情感可言。侄女侄儿就不一样了,想起来他们都是蒋家的血脉,便有一种深重的骨肉之情。 
  侄女蒋唱已然结婚,在郊区的一所中学教数学。她同侄女婿抱着小侄孙先到东方宾馆来看你。你便招待他们吃西餐。唱唱说她在广州这么多年还从未吃过西餐。这话让你更生爱怜之情。唱唱越来越像奶奶,你望着唱唱便不由得想起妈妈,想起家藏的私人照相簿里的那些已经发黄的旧照片上的青年时代的妈妈,一层泪水便模糊了你的双眼…… 
  吃西餐时唱唱说他们两口子一时都没找到弟弟吼吼。你本是按唱唱的地址跟她联系让她把吼吼叫上一块儿到东方宾馆来见面的。吼吼怎么会找不到?原来吼吼中学毕业后先考上了中国大酒店当保卫,中国大酒店就在东方宾馆隔壁,是一个最豪华的合资大饭店,穿上那保卫的制服就像外国的军官一样,神气非凡,吼吼一度也很高兴;但后来就发现无论是在大堂当侍应生或在客房当清洁工,也都比当保卫强——因为都有小费,一个月的小费合起来往往有工资的两倍多,当保卫却绝对拿不到小费——旅客见到保卫人员避之而不及呢,焉会反倒迎上去给小费?真有来给的你也不敢接,那人必是别有用心……总之吼吼干了一段就辞职了,辞职了又不愿回家和后父同住,便在朋友家里借宿,这个朋友家里几天,那个朋友家里几天,又跟朋友合伙做生意,前些时是从天津那边弄来半车皮的雪梨,结果批不出去,只好自己摆摊零售,也卖不大动,边卖边烂,不断削价,最后血本无归……但吼吼又已经借钱承租了自由市场里的一个摊位,打算搞服装买卖,这几天想是跑货源去了,所以找不见他……你听了这些情况就更怜惜吼吼,没了父亲的孩子!难为你年纪轻轻的就跑到社会上混……   
  四牌楼 第十六章(12)new   
  你同唱唱一家在东方宾馆那美丽的花园里照了许多像,然后送他们出去坐公共汽车,还没走出宾馆,却只见从那保龄球室中出来一簇说说笑笑的红男绿女,唱唱一眼认出便叫了起来:“吼吼!你怎么在这儿?” 
  “姐!你们怎么今天来这里玩?”跑过来一个瘦长的青年,穿着最新潮的T恤衫和萝卜裤,你吃了一惊。 
  “吼吼!这是小叔!……我们到处找你找不见,你却在这儿!” 
  那青年便同你对望着。 
  “小叔!你来啦!”吼吼亲热地叫你。 
  你这才拉过他的手来,更仔细地端详他。不仅没有大哥的一点印记,也看不出大嫂的一点遗传。你没想到长大后的吼吼会是这么陌生的形象。 
  ……你去香港前的几天里,吼吼便一直陪着你。当地一些文艺团体一些作家朋友请你吃饭,你便总带着吼吼一起出席,你便跟他们说你大哥已然故去大嫂又已改嫁,侄儿吼吼难得跟你一晤,他们没等你说完便一迭声地说欢迎一起快坐快坐……吃完几餐吼吼在陪你游览广州时便跟你评价上了,哪一餐算是高档哪一餐只算中档哪一餐花同样的钱不如到另外的地方去吃,又是哪一处的基围虾颜色不正哪一席的菊花蛇羹特别精彩……到后来作家朋友请你们吃零点的菜,服务小姐把印制精美的大菜谱递上来,主人便递给你你说不懂便递给吼吼,吼吼便坦然地接过去极为内行地点起菜来,他一连点了好几个最昂贵的菜,主人面有难色,你便用脚在台子下碰吼吼的脚,吼吼却浑然不觉,吼吼用广州话向服务小姐细致地提出要求,比如放牡蛎的冰盘一定要放足冰块,石斑鱼一定要一早到货的,铁板牛柳的原料一定要澳洲小牛的千万别拿国产的冒充……等等……吃完你感到朋友是捏着鼻子在付账,但分手后吼吼随你坐进“的士”却还要说:“今天的洗手茶臭烘烘的!人家到了这一档的餐馆,吃牡蛎基围虾的洗手茶里都放柠檬片的!” 
  ……几个朋友送你上火车,吼吼自然也去送,在进入隔离区办理出境手续前,你和吼吼拥抱,吼吼像外国电影上的角色般同你脸挨脸地告别。你访港结束后将从启德机场直飞北京天竺机场回家,因此不知何时再能见到吼吼,你临别时一再嘱咐他要好好做生意,争取发财但不要赚亏心钱不要学坏…… 
  吼吼一直没有发财但也一直能够生存。他干了几天服装生意又把摊位倒给了别人,同几个朋友合伙搞了一阵汽车配件又不知为什么破裂,他同一个倒卖小电器的女子同居而丝毫没有结婚成家之念,唱唱来信告诉你好几个月了他也没有去唱唱家也不知他都在干些什么,他腰上倒别着个BB机,但总Call不来他的回电,但唱唱似乎也并不怎么为他着急——因为在广州有很多年轻人过着同吼吼差不离的生活。 
  可是前几个月有一天你却忽然接到了吼吼的电话,亲热地唤你小叔,你便很高兴,以为他在广州难得地想起了你,你并且猜想一定是他读到了你在《花城》杂志上的作品所以良心发现,终于决定跟你联络一下,没想到他却告诉你他就在北京,而且“阿雪跟我在一起”,他说要来你家看望你,并且跟你“商量一点儿事”…… 
  吼吼和那阿雪一起到你家来了。吼吼不见长得更大,还是T恤衫,还是水洗裤,还是板寸发型,见了你还是扑上来亲热地跟你挨脸,但那阿雪却使你吃了一惊——她年纪明显比吼吼大,已俨然一发育得烂熟的南国妇人,见了你也亲热地叫你小叔,叫你妻子小婶,她一身全麻质地的时装,领口开得很低,脖子上是亮闪闪的水波纹金项链,链上坠着个猫儿眼,想必价值不菲;她那连身衣的时装雪白的底子上有些不规则的大块桃红和大块翠绿,因为有些黑色的不规则线条压住,所以变俗为雅;她一头喷过发胶的钢丝发,耳垂上是一对与项链相呼应的金耳坠;但她长相其实乏善可陈,面颊上还有些化妆品掩饰不住的粟米状突起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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