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第82章


阿姐很生气。并且听说吼吼去天津,田月明表姐帮他和那个莫名其妙的阿雪卖出了所有工艺首饰电子表,从中拿了20%的回扣,就更生气。阿姐又说田月明到了北京只去你家而决不去看她,还不是因为你出了点名,分明是嫌贫爱富、趋炎附势;不过阿姐说到最后照例不等你搭话便粗声粗气地说:“你莫以为我稀罕人家来看我,其实我一个人过得很好,就是嘹嘹去了新加坡,飒飒胡乱地跟个什么男人跑了再不回来,我也并不在乎,我还巴不得一个人清静点儿呢,我就爱吃几顿吃几顿,爱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吃,爱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爱讲究就讲究点,想简单就简单点,谁也别到我耳根边来招我心烦,谁也别让我操心弄得一天到晚总得算计点什么提防点什么……我实在闷了就去买只小猫小狗来养着,我就不信我过不下去过不舒坦……” 
  阿姐说那些话的时候,你就望着阿姐,心里想,为什么好久好久以前,你就想写一本小说,一本好厚好厚的小说,一本叫《阿姐》的小说……现在那个想法并没有消失,而且反倒浓酽起来,为什么? 
  是的是的,阿姐的命运,阿姐的性格,实在太没有奇诡之处,太没有迷人魅力……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你说不清楚,也许什么都不说反而清楚…… 
  二哥有一回对你说:“你阿姐其实是梦醒得最早的一个人……” 
  所以你尤其要为阿姐一哭…… 
  14 
  田月明表姐又来北京了,她又没去阿姐那里,又只是到你家来,同你对坐在长餐桌两边,喝着冰茶聊天。 
  她是要飞往海南岛。第二天一早的飞机。怕直接从天津赶往北京天竺机场来不及,所以提前一天来你家,借住一宿,第二天好从容赶赴机场飞走。 
  她已经去过了海南岛。在那里已经待了半年。这次是回天津彻底了结同西人的关系,把自己的东西都带过去。 
  她告诉你,她并不是要同西人离婚。离婚对她并无意义。当她提出来要永远离开天津到海南岛去终其一生时,西人以为她是要离婚,便给她跪下了,求她饶恕他的荒唐,请她不要那样决绝,她便微笑着对西人说:“你想到哪儿去了,你站起来,我可以很放心地告诉你,你将保住整个的面子,你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只知道你老婆从设计院退休了到海南岛发挥余热去了,或者说挣外快去了,他们都不会知道我们两个人之间其实从此不再存在夫妻关系,并且从此最好不要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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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听了很感震惊。你原以为月明表姐与西人的绝情,是因为西人有外遇已经好几年,并且早已被单位的人被邻居被一些亲友所看破所知晓,因而伤透了心,月明表姐却极为平静地对你说:“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说实在的,这甚至并不能完全怪他。你知道我早绝了经早没什么性欲,而西人这方面却依然很强,坦率地说,我以前也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并非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他是个欧亚混血儿,那身体那欲望的强健猛烈,是超出一般中国男子汉的……因此当我最初发现他有拈花惹草迹象时,是并不怎么吃惊也并不怎么在乎的,我知道他不仅胆子很小,并不敢大胆胡为,而且更知道他对我作为他的妻子这一点,是一直很以为‘拿得出去’,很引以为自豪的,何况我们的女儿一个个都那么大了,外孙子都抱过都可以满地跑了,他是绝不想跟我离婚的,但他那强烈的不可抑制的性欲又越来越不能从我这里得到满足,因此,当有年轻的女性把他当成猎物加以捕捉时,他就忍耐不住了……你知道直到如今他还是仪表堂堂,一些中国女青年甚至妇人在心目中将他稍加美化想像成活生生的能够抓到手的阿兰·德隆或者布鲁斯·威利斯,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这两年我怎么忽然不能忍耐了?也许是我心理上出现了偏差?这两年他主要是跟他们单位里一位炊事员的老婆——一个粗俗不堪的年龄也三十好几快四十岁的收发员鬼混,有一次让我在电影院撞上了,他们俩合坐一张‘情人座’,那扁脸女人放肆地贴在他膀子上……我就走过去,西人一见是我脸都白了,那女人搂住他胳膊瞪着眼仿佛准备跟我拼命,我却只是站在他们面前,瞪了他们至少十几秒钟,末了我只对西人说了句:‘你也太饥不择食了!’就转身走了……我实在看不起西人,他的浅薄,他的毫无自尊,他的连包装都不要的赤裸裸的性欲,都在丢我的脸,后来他回到家里苦苦求我饶恕,我也只是那么一句话:‘你找什么样的不行,怎么可以那么掉价!’……但到了今天,我连这种心情也没有了,我觉得他如何发泄他的性欲是他的事,他的私事,他本就是那么个浅薄的货色,怪我以往用自己的想像力把他塑造成一个高品位的泰伦·鲍华了!……” 
  “但是无论怎么说,你们曾经有过玫瑰盛开般的爱情,在我们这一辈人当中那是人见人羡,传为美谈的!”你便感叹。 
  月明表姐脸上呈现出的是一个惨笑:“爱情?玫瑰盛开般的?也许确实有过,那是我对于他的爱情,他对我么?这两天我就坦率地对自己说:醒来吧醒来吧,其实西人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我,他对我的兴趣,与对那个扁脸的收发员实在没有两样,至多只多一条:我作为他的妻子更具有花瓶般的价值!你不要以为我说的是气话,不是,我很冷静……告诉你吧,这其实也并非什么秘密:他这一生所爱的女人只有一个,那便是他的母亲!……当然,这主要又是因为欧妈对他有着超常的爱,我不愿把那当成是母爱……你说那能算作是母爱吗?我在我们那间亭子间里,刚跟西人做爱完了没多久,正依偎在西人怀里希望得到更多的温存,欧妈突然打开门进来了——她有我们房间弹簧锁的钥匙,西人给她配的——她若无其事地进来了,就站在我们大床前,我慌乱地坐起来,不知所措,她却仿佛根本就没有看见我,她只是盯着她那宝贝儿子,摇着一根手指头责备说:‘亲爱的赫尔默特,你怎么又忘了吃鱼肝油丸就上床睡觉了?’赫尔默特是西人的小名,欧妈在最疼爱他的时候就这样叫他……西人对欧妈的这种作为,居然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妥,他就乖乖地爬起来,跟欧妈上楼去他爸爸妈妈的房间里吃那个鱼肝油丸去了!……我懒得跟你举更多的例子……再说一个吧,1976年大地震,天津的气氛比北京恐怖多了,家家户户都搭防震棚,那时候西人爸爸已经去世了,家里惟一的男人就是西人,可是西人对搭防震棚却一筹莫展,我便去单位借手推车找砖,其实哪里是找,分明是偷,又去找塑料布,找石棉瓦,又去求单位里的小哥儿们小姐儿们帮忙,终于只用了两天半时间就搭出了一个凑合能待人的防震棚,从家里搬过去一张大床,提过去了一个热水瓶几只水杯……我匆匆忙忙又去了一趟单位,为领当月的工资。当我路过我搭出来的那个防震棚时,只见里面点燃了蜡烛,我便走进去,一看,西人正和欧妈两个人坐在那张大床上,一人喝着一杯热茶,我便问:‘孩子们呢?’西人说:‘都在家等着你呢!’我一听那话一看那表情差点儿立刻晕死过去,原来西人心目当中,觉得那防震棚是专为家里最珍贵的东西搭的,那最珍贵的两样东西就是欧妈和他自己,而我和孩子们,在没有搭起另外的防震棚以前,天经地义是应该还暂时待在那震出裂缝的旧房子里的!那一天我蓬头垢面,为搭防震棚划破了手崴了脚,简直不像个人样儿,可是西人和欧妈油光水滑地坐在那防震棚里,不仅心安理得,欧妈还抱怨有蚊子,西人还命令我赶紧去家里取蚊香……我的眼泪没有往外流,都倒流到心窝里了,那时我就该透彻地意识到,西人爱的是他妈,那当然是纯洁的爱,而不纯洁的性要求,便该由我来承担,我在那个家里的角色,实际上是老妈子加妓女加传宗接代的工具!……这么多年我就是这么生活过来的,表面上,我们那个家真是玫瑰园般美丽,实际上,我终于醒悟,那是我的地狱!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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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望着餐桌对面的月明表姐发愣。妻在隔壁屋子里休息——她有点不舒服,提前上床了。你希望妻已经睡去都没听见,否则妻那柔弱的心灵必不能承受如此怪诞却又真切的人生悲剧。你想安慰月明表姐却简直说不出一句哪怕是最无力的话。 
  沉默。 
  月明表姐呷了口茶,脸上渐渐消去了郁闷忧愁,现出一些沉静的淡而甜的笑容来。 
  她开始用另一种语调对你说:“你当了作家,你能理解,所以我跟你讲这些,你不必见怪。其实对于我来说,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并且我发现我完全可以建构起一种崭新的生活,在海南岛……” 
  她便向你讲起她在海南岛的情况。她在那里受聘于一家中外合资公司,那公司房地产生意搞得十分火爆,她是特别顾问。怎么个顾问?房地产生意做到最后,你就要买下地皮,就要规划在那块地皮上的开发,比如说开发一个旅游区,那就要有总体规划,差些什么设施,盖出来怎么卖出去租出去或承包出去,怎么吸引投资,怎么回收投资,中间怎么转让,或怎么吞并别家……那里头名堂很多很多,她因为学的土建工程,设计院干了那么多年,所以经验丰富,到了海南岛又有应变能力,所以几件事干下来,马上名声大振,身价倍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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