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

宁静的冬日午后，凯瑞端坐在庭院的一株花架下画着一幅油画，画面上的色彩明亮得连叶希这种对绘画一窍不通的人也仿佛感受到了夏日正午那样强烈的光照。
    许无明安静的站在一旁看着她笔下的画布。
    “被举荐研究生院的时候，他们都说我在明暗处理上有天赋，对光线的把握简直像得到伦勃朗的真传。”
    她说着莞尔一笑。
    “如果不是从黑暗中走出来，又怎么会对光明有着这样深刻的觉悟呢。”
    “你画得越发地好了，有没有想过要开画展？我可以帮你安排。”
    “可是我最想展览的画都在那把大火中烧掉了。我再也画不出那样的画。以前我甚至可以一眼认出雄黄和石黄，是初中教我美术的那个老师最得意的学生。可是现在我连红色和橘红都分不清了。”
    她的嘴角一直保持着淡淡的笑意，像是在说着一件最不相干的事情，可是叶希看到了她的笑意分明就没到达眼底。
    “所以我只好在明暗上做文章。”
    “东堂现在已经握有了梦美集团31%的股份，如果再得到张英厚暗中持有的那5%，就将成为最大的股东。”
    许无明突然话题一转。
    凯瑞一手持笔一手端着颜料盘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谁都没有再开口。许无明静静地站在她的右侧，看似十分专注地在看她画画，可他的眼神却是没有焦距的，恍恍惚惚，像是透过画布看到了遥远的地方。
    夕阳西下，她画完了最后一笔。后退一步，嘴角含笑地欣赏自己的新作。
    昏暗的背景，一束强光打在刚冒新绿的柳枝上，苍遒的枝干上挂着一个面目狰狞之人，怒睁的眼睛下是一双微微张开尚且流涎的嘴。仿佛是地狱之门敞开了一线，阴暗腐败的气息透过画布扑面而来。
    叶希瞄了一眼就迅速地撇开了视线。
    “犹大为了三十个银币出卖了耶稣，后因恐惧和悔恨在耶鲁撒冷城外的一棵树上上吊自杀，沉重的尸体掉下来，肚子爆裂，肠管流了一地。最终那三十个银币用来买了自己的葬身之地。”
    凯瑞双手环胸，依旧是轻轻柔柔的语气。
    “那么阿明，我们亲爱的犹大呢？他过得怎么样了？”
    她歪着头，笑意甜美如孩童。
    许无明挑了挑眉，眼内闪过一丝暗色，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缓缓绽开一抹残忍的微笑。
    三日之后，泰和建材公司董事长张英厚年仅十九岁的儿子在澳洲的一座大学宿舍中因注射过量毒品身亡。消息传过去的时候，张英厚正因为极度的愤怒将小自己二十岁的娇妻和管家双双射杀在床上。
    无线电话从青筋纵横的手中掉落，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的声音恰与警察破门而入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握着那把诡异地出现在房门梳妆台上，触手可及的枪。
    枪筒温热，他当场被捕。
    变故发生的太快，他几乎连好好想一想的时间都没有。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当他怀揣着刚刚在澳门赌场赢得的两千万下飞机的时候，还壮志绸缪地想将公司推上市。
    两千万还没捂热，瞬间家破人亡。
    他呆愣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冰冷的手铐缠在腕间像两条吐着芯子的毒蛇。
    当他被警察推搡着走出公寓的时候，迎面看到了对面法国人开得的咖啡店里坐着的一对年轻男女。
    天色已经黑透，无风无月。
    他们的上空悬着一盏七彩琉璃灯，那个美丽如鬼魅的女子忽然嘴角含笑，缓缓朝他举起了手里的咖啡杯。
    七色流转的光线中，他看清了她似曾相识的脸和大拇指上的那枚熟悉的红宝石扳指。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恍然大悟。
    一心想早点完成任务的警察大声地催促着那个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的杀人嫌疑犯。只见他忽然对着某处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一开始还是闷在喉咙里的咯咯声，越笑越大声，渐成疯癫之势。引得路两旁匆匆赶路的人纷纷侧目。
    有多久没有想起过那个人了？那个如神一般触不可及，却曾离他那么近的人。
    回忆如散落一地的音符，被冬夜的风卷起铺面而来。
    二十年前，他还只是个混迹于夜总会赌场的小混混，机缘巧合之下替东堂大哥凯旭利挡了一枪。那一枪射在偏离心脏一公分的地方，十分凶险，他在医院躺了近三个月。出院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凯旭利身边最受器重的小弟。
    “我凯旭利是个恩怨分明之人，从此以后阿厚跟在我身边，你们无论是谁都不能看轻他！”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心里生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他暗暗发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背叛眼前这个人。
    可是他的这份荣宠看在别人眼中，却是来得太过容易，而那些都是一些跟随凯旭利出生入死一点点巩固东堂势力的元老级人物。他们明着恭维他，却在暗中排挤打压甚至陷害。
    他试图分辩，可是显然他高估了自己在凯旭利心中的地位。嫌隙由此日甚。终于在一次九龙会火烧东堂由东南亚运回的毒品事件中，他以叛徒之名被彻底踢出局。东堂那些惩处叛徒的恶寒手段因为凯旭利的不追究，他侥幸避免。
    可是他的一颗心却沉得更低。报效无门，连恨都没有给他机会。那是他多么尊敬的一个人啊，他曾怀着那样崇敬的心情看着他发号施令犹如黑暗中的救世主。
    甚至有一度他愿意为他去死。
    可是现在，他心目中的神连看自己一眼都觉得是在浪费力气。他不甘心从此活在与他完全隔绝的世界中。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再次看见自己呢？
    有什么办法呢？
    太过炙热的情感带着焚毁之势在心里四处冲撞，寻找突破口。
    终于那个机会来了。
    凯旭利因涉及军火交易被拘留，东堂群龙无首方寸大乱。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给九龙会开路，扫荡东堂。
    后来他死了。死因不详，有人说是自杀，有人说是在混乱中被流弹射杀。
    可是那又怎么样？他的一颗心终于安静了下来。在距离心脏很近的地方，有一条被疤痕掩埋的小路，他们因此结缘。他将他埋葬在那里，从此再也不用担心会被他冷落舍弃。
    张英厚看着灯光下那双熟悉的眉眼，她和他长得真像啊。那种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息的摄人心魄的美丽。
    那些警察正惊诧于他癫狂般的笑声，一不留神就被他挣脱的钳制，只见他疯了一样冲向了那辆急驶而来的货车。
    在刺耳的刹车声和剧烈的撞击声中，凯瑞喝完了杯里最后一口咖啡。许无明将手里一直拿着的大衣披在了她肩上，两人在喧哗声悄然离去，慢慢地消失在雾气轻娆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