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第36章


    我失措,就这样去了?
    “可是我说家明,你这样撒手走了,我的事业交给谁呢?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我呆呆地问。
    他说:“勖先生,你如果不放弃地下的财宝,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你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我一阵昏厥,连忙扶住椅子背。
    勖存姿喃喃地说:“我的家支离破碎,喜宝,我要你回剑桥,把所有的功课都赶出来,你来承继我的事业。”
    我退后一步,“可是勖先生,你有聪恕,还有聪憩,至少聪憩可以出面,她有丈夫,一定可以帮忙你,而且你手下能干的人材多着,不必一定要亲人出来主持大事。”
    “你不会明白,只有至亲才可靠。”
    我失笑,“可是我也是外人,勖先生。”
    “我明白。”勖存姿抬起头,“你并不姓勖,但是我信任你。”
    “我?”我抬起头,“你相信我?”
    “你还算是我亲人。”他的声音低下去。
    “别担心,勖先生,你身体还是很好,”我说,“支持下去。谁家没有一点不如意的事?你放心。”
    他沉默一会儿。“有你在我身边,我是安慰得多了。”
    “我并不能做什么。”我说,“只会使你生气。”
    “你应该生气,”他说,“一个老头子不解温柔的爱。”
    我凝视他,以前他口口声声说他是老头了,我只觉得他在说笑话,现在他说他老,确有那种感觉。
    他咳嗽一声,“至今我不知道有没有毁了你。”
    “毁了我?”我说,“没可能,如果那上年暑假没遇见你,我连学费都交不出来,事情不可能更坏了。”
    “但是你现在并没有毕业。”
    “毕业?我有这么多钱,还要文凭做什么?”我问。
    “钱与文凭不是一回事,多少有钱的人读不到文凭。”
    “何必做无谓的事?”我笑笑。
    他把手放在我手上。“我是希望你可以毕业的。”
    我不肯再搭这个话题。
    他说:“聪憩想见你,你说怎么样?”
    “我?我无所谓,她为什么要见我?”为什么是聪憩?
    “她要与你讲讲话。”他说,“现在聪慧与家明都离开了,她对你的敌意减轻,也许如此。”
    我点点头。“我不会介意。”
    “那么我叫她来。”勖存姿有点儿高兴。
    我坐在他对面看画报,翻过来翻过去,精神不集中。
    勖存姿说:“如果你没遇见我,也许现在已经结了婚,小两口子恩恩爱爱,说不定你已经怀了孩子。”
    “是,”我接口,“说不定天天下班还得买菜回家煮,孩子大哭小号,两口子大跳大吵,说不定丈夫是个拆白,还是靠我吃软饭,说不定早离了婚。”
    勖存姿笑笑说:“喜宝,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你可以引我一笑。”
    “我并不觉得是什么遗憾,”我想起那个金发的奥国女郎,“至少将来我可以跟人说:我曾经拥有一整座堡垒。何必悔恨,当初我自己的选择。”
    他看着我。
    我嘲弄地说:“我没觉得怎么样,你倒替我不值,多稀罕。”
    “可是你现在没有幸福。”
    “幸福?你认为养儿育女,为牛为马,到最后白头偕老是幸福?各人的标准不一样。到我老的时候,我会坐在家中熨钞票数珠宝,我可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勖问我,“还是嘴硬?”
    “像我这种人?不,我不懂得后悔。即使今夜我巴不得死掉,明天一早我又起来了,勖先生,我的生命力坚强。”
    我的手摸着红宝石项链。这么拇指大的红宝石,一块戒面要多少钱。世上有几个女人可以挂这种项链。天下岂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当然要有点儿牺牲。
    况且最主要的是,后悔已经太迟了。
    我长长地叹一口气。
    勖存姿陪我住了一段时间,直到聪憩来到。
    我不得不以女主人的姿态出现,因为根本没人主持大局。
    我招呼她,把她安顿好,也没多话,聪憩的城府很深,我不能不防着她一点,可以不说话就少说几句。她住足一个星期,仿佛只是为了陪她父亲而来,毫无其他目的。
    一夜我在床上看杂志,聪憩敲门进来。
    我连忙请她坐。
    “别客气。”她说,“别客气。”
    “应该的。”我说,“你坐。”
    她坐下来,缓缓地说:“喜宝,这些日子,真亏得你了。”
    她没缘没故他说这么一句话,我不由自主地呆一呆。
    她说:“也只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
    连她都叫父亲“勖先生”。勖存姿做人的乐趣由此可知。
    我低下头,“这是我的职责。”
    “开头我并不喜欢你,但是我现在看清楚了,只有你可以帮到勖先生。”她也低着头。
    我惊骇地看着她,我不明白她想说些什么。
    “勖小姐——”我说。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你先听我说。我弟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聪恕并没有怎么样,聪恕只是被宠坏了,有很多富家子是这样的。”
    “他在精神病院已经住了不少日子。”
    “可是那并不代表什么。”我说,“他是去疗养?”
    “疗养?”聪憩又低下头,“为什么别人没有去疗养?”
    “因为别人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我简单地说。
    “你很直接了当,喜宝,也许勖先生喜欢的便是你这一点。”
    我黯然,唯一的希望便是有个人好好地爱我。爱,许多许多,溺毙我。勖存姿不能满足我,我们之间始终是一种买卖。他再喜欢我也不过是如此。
    “家明在修道院出了家。他现在叫约瑟兄弟,我去看过他,你知道香港的神学院,在长洲。”
    “令堂呢?她身体好吗?”我支开话题。
    “我看她拖不了许久,血压高,日夜啼哭,还能理些什么,她根本只是勖先生的生育机器而已。”
    “我……我更不算什么。”我说。
    “你可以帮我。现在只有你。”她紧握我的手。
    我始终不明白。“但是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如果可能的话,我一定尽力而为。”
    “替我照顾我的孩子。”
    我抬起头,心中一阵不祥。
    “我长了乳癌,这次是开刀来的。”
    “不。”我跳起来,“不能这样。”
    “是真的,医生全部诊断过了,我不能告诉父母,只能对你说。”
    “可是乳癌治愈的机会是很高的,你——”我一个安慰的字也想不出来,只觉得唇燥舌焦。勖存姿的伤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但是报应在他子女身上,上天也未免太不公平,我呆呆地看着聪憩,只觉得双手冰冷。
    “方先生是知道的?”我问。
    “嗯。”
    “方先生应当陪你来。”
    聪憩笑,笑里无限辛酸。“应该,什么叫应该?我一直想生个儿子,以为可以挽回他的心,可是肚皮不争气,生来生去都是女儿。”
    我错愕之至,这么理想的一对模范夫妻,真看不出来。
    聪憩说:“你叫我跟谁说去?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母亲又不是我的生母,父亲忙得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想她的处境,确然如何,我叹口气,踱到窗口前坐下,这房间里的两个女人,到底谁比谁更不幸,没人知道。
    “谢谢你。”
    “我陪你去医院。”我说,“我不会告诉勖先生。”
    “谢谢你。”
    我忽然问道:“请你告诉我,钱到底有什么用?”
    “钱有什么用?”她哑然失笑,“钱对于穷人来说很有用。至于我,我宁愿拥有健康,跟方家凯离婚,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如果没有钱,又如何远走高飞?”我反问。
    “我还有两只手。”聪憩说。
    “两只手赚回来的钱是苦涩的,永生永世不能翻身,成年累月地看别人的面色,你没穷过,你不知道,”我悲愤地说,“我何尝不是想过又想,但是我情愿跟着勖先生,反正我已经习惯侍候他,何苦出去侍候一整个社会上不相干的人。我一生人当中,还是现在的日子最好过。”
    聪憩怔怔地看着我,她不能明白,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永远不明白。
    陪聪憩去看医生,勖存姿并没有怀疑,他以为我们约好了上街购物喝茶。
    聪憩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温柔,连脱一件大衣都是文雅的。然而听她的语气,她的丈夫并不欣赏她,岂止不欣赏,如今她病在这里,丈夫也没有在她身边。
    她说道:“右乳需要全部割除。”
    “我陪你。”
    “不必了,明早你来看我,告诉父亲,我上巴黎去了。”
    “勖先生是一个很精明的人。”我说。
    “但是你从来不对他撒谎,你的坦白常使他震惊,他再也想不到你会在这种小事上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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