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皇帝铁青着脸,看着跪在他脚下的小厮。
那小厮正是神色凄惶的钟儿。
他跪直了身子,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哭道:“昨晚到了西池,奴才刚刚安顿好马车,就有人过来拉奴才去吃酒……奴才不愿意,他们就说爷和奶奶已经在水心殿里歇下,用不着奴才伺候了。奴才只喝了两杯酒,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屋子外头上了锁,奴才觉得不对劲,又不敢胡乱往外闯,就砸坏了半扇窗户,爬到房梁上躲了起来……”
皇帝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朕在问你,你的主子出了什么事!”
钟儿哭了两声,抹着眼泪道:“西池的人以为奴才从窗户跑了,就没有细搜屋里,奴才跟在他们后头溜出去,听见他们议论说……说什么钱小六兄弟两个已经把船凿沉了,还说什么必死无疑之类的……奴才装扮成工匠溜到水心殿去找了一遍,才知道我们爷根本没住进去,一下车就被人带着上了船,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没有消息了?”皇帝慢慢地站了起来。
钟儿磕了几个头,嚎啕大哭起来:“皇上,您救救我们爷吧!我们爷从来没有过害人之心,可总有人把他当成眼中钉……先前我们进京的时候就是被人一路追杀着过来的,如今又是这样……西池是皇家园林啊,谁能想到贼人会把手伸到那里去!”
“皇家园林。”皇帝的心里已经有数了。
能把手伸进皇家园林里去的,还能是谁呢?
许久之后,皇帝重新坐了下去,叫人召来了羽林卫的统领,沉声下令:“你亲自带一千人去西池,务必彻查楼阙失踪之事,不许放过一个与此案有关的人!”
“多谢皇上,多谢皇上!”钟儿大哭。
皇帝感受到了他诚挚的感激,心里反倒更加沉重。
西池的水有多深,他是知道的。
船已经凿沉了,那……
皇帝呆坐良久,喃喃道:“去,召定北王……”
“皇上,您要召谁?”小太监没听清。
皇帝怔了片刻,缓缓摇头:“没召谁,都退下吧。”
***
城门口那家简陋的行脚客栈里,昨夜住进了一对年轻的男女。
说是回京探亲的路上遇到了强人,驾车的马受了惊,连人带车一起都落了水,因此两人湿淋淋的空着手逃了出来,拿女人腕上的镯子抵了房钱才住下的。
这会儿日已过午,两人却连早饭也没出来吃,惹得掌柜的连连叹息:“男人还则罢了,那个孕妇受了惊吓,又受了凉,怕是不太好啊……”
此时客房之内,那个孕妇卷着被子滚到床角,把自己袒露在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里,舒服得眯起了眼睛:“活着真好啊!”
男人皱了皱眉,追过去把她重新捞进了怀里:“还冷不冷了?肚子有没有不舒服?”
女人认真地想了想,嘟起了嘴:“不舒服,很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男人慌了。
怀里的女人吃吃地笑了:“饿,很饿,非常饿!”
“调皮!”男人笑了一声,起身穿上那套还没有干透的衣裳,下了楼。
楼下的店掌柜看见他,愣了一下,忙堆起笑脸迎了上来:“公子您——哎呀!您不是那位状元郎吗?”
楼阙有些无奈。
状元郎的模样是很容易被人认出来的,毕竟簪花游街的时候人人都看得见,何况这位状元郎还生得格外好看。
此时那个店掌柜早已兴奋得满脸通红:“您……哎呀,我们小店蓬荜生辉啊!状元郎,您有什么吩咐?我们小店虽不大,酒菜却都是极好的……”
楼阙皱眉道:“别声张,不要让人知道我在这儿。先送一桌饭菜到房里去,再替我们准备两套寻常的布衣,越不起眼越好。”
掌柜的一一答应了,直到楼阙已经回了房,他还在原地兴奋得搓手。
状元郎啊!
状元郎来这店里住过,是不是意味着这小店要出名了?
对了,最好状元郎多在这儿住几天,店里悄么么地多送他点好酒好菜,到时候他没钱付账,说不定会留下点墨宝什么的——那可就发了!
兴冲冲地吩咐完伙计之后,店掌柜拨弄着算盘慢慢地静下心来,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话说,这位状元郎昨晚还编了一套谎话说什么进京探亲的来着!身边还带了个孕妇!俩人都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河里捞上来似的!
咋回事?有故事啊!
联想到之前关于状元郎的那些传言,掌柜的心里很快就有了猜测:这俩,莫不是出来私奔的?甚至还有可能是打算一起投河殉情的!虽然没死成,但这份深情也足够感天动地了!
不过,私奔逃家的状元郎,那还能继续做官吗?
若是不做官了,这状元郎的墨宝当然也就不值钱了!
店掌柜的心里更加冷静了几分。
将各种利弊细细盘算一遍之后,他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先保密,把这两位伺候好了静观其变!
若是状元郎还能继续做官,那就死皮赖脸求墨宝;若是状元郎决定将私奔进行到底,那就多打听点儿细节,到时候卖故事赚钱!
打定了主意之后,店掌柜打开抽屉拿出昨夜收入的那只镯子,爱不释手地欣赏起来。
状元夫人的镯子啊!
换上干爽的衣服、吃了一餐不错的饭菜之后,郑娴儿终于有力气思考正事了:“楼公子,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大概是因为看我不顺眼吧。”楼阙漫不经心地道。
郑娴儿不相信。
楼阙没法子,只得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我竟没想到,你也会游水。”
郑娴儿转过来,向他咧嘴一笑:“你忘了我是跳过河的了?我要是不会游水,这会儿早死了!倒是你有些奇怪——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说起“跳河”,楼阙的心里有些不自在,好半天才笑道:“我是没跳过河,但我被人推下过河的,而且不止一次。”
郑娴儿愕然:“你的仇家很多?”
“有什么办法?”楼阙轻笑,“许是因为生得好看,所以很多人看我不顺眼?”
郑娴儿被他给逗笑了。
不过,真的有很多人想害他吗?
回想起昨夜的事,郑娴儿仍然觉得骨头缝里有些发寒。
楼阙沉默下来,走到窗前站了许久,忽然又叹道:“我不该带你出来!”
郑娴儿翻个白眼:“怎么?我不吉利?”
楼阙心里刚刚酝酿出来的那一丝伤感立刻烟消云散。
他不禁苦笑:“昨晚,难道你没后悔跟我出来?”
“后悔什么?又死不了!”郑娴儿完全没放在心上。
楼阙在心里暗暗赞叹:还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啊!
她不后悔,他却是怕的。
如果对方选择的手段不是沉船而是别的,如果对方在沉船之后还有后手,如果上岸之后没有侥幸避开对方的搜寻……
任何一个“如果”,都可能会出现他无法接受的可怕后果。
也只有这样没心没肺的女人,才可以完全不放在心上吧?
看着坐在床角继续眯眼享受阳光的女人,楼阙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后怕多一点,还是庆幸多一点。
郑娴儿忽然睁开眼,笑问:“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楼阙微笑:“暂时不回。你若不嫌累,咱们这两天可以四处逛逛,看看风景。”
“好极了!”郑娴儿喜出望外,“后天是药王菩萨诞辰,药王庙那里有大庙会,你陪我去!”
“好。”楼阙一口应下。
于是事情就这么说定了,郑娴儿完全没有问为什么不急回去。
于是楼阙连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都省了。
两人就这样在客栈里住了下来,看着城门口调兵遣将,看着进出城的百姓排起长队,看着羽林卫匆匆出城——要多清闲有多清闲。
这天傍晚,一个可怕的消息在京城百姓的口耳之间悄然流传开来:新科状元郎楼桐阶,在昨日代天子巡视西池的时候意外落水,死了!跟状元郎相好的那个寡妇知道消息之后伤心过度,也追到西池投水自尽了,一尸两命!
消息传开,满城百姓尽唏嘘。
才比子建貌若潘安文曲星下凡的青年才俊……就这么死了?
连个后人也没留下?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消息传到客栈的时候,郑娴儿很不高兴:“说我死了我没意见,可凭什么你就是代天子巡视西池那么威风大气的理由,而我就成了哭唧唧软趴趴没出息的‘投水自尽’?我不服!”
楼阙哭笑不得:“死都死了,你又何必在死法上计较那么多?”
正打算过来送热水的店伙计在门外听见这话,吓得腿肚子都抽筋了,站在门口险些尿了裤子。
鬼!鬼啊!!
郑娴儿偏偏就要在死法上计较。
满城都在传说她是殉情而死,她觉得这是瞧不起她,让她很没有面子。
楼阙无奈:“老百姓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咱们有什么办法?若说是我为你殉情而死,那也说不通啊!”
郑娴儿闻言更不高兴了:“为什么一定要殉情?咱们就不能高高兴兴简简单单地一起死吗?”
“你要这样想,”楼阙努力开解她,“我是奉旨到西池去办差的,如果只说咱俩死在了一起,难免会有人质疑我品行不端,连办差也要带着女人。如今传言中加上了殉情的情节,故事一下子就变得凄美动人了许多,后世提到咱们的时候,也就只剩下情深义重至死不渝的美名了。”
郑娴儿将信将疑:“原来,殉情还有这等好处?”
楼阙认真地点点头:“不错。今后大家只记得你为我殉情的‘贞烈’,先前你跟我偷情的‘不贞’已经不重要了,迟早会被人忘得干干净净。”
郑娴儿想了半天,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我才不稀罕这个‘贞烈’的‘好名声’呢!我就是品行不端怎么了?你也是,胡作非为了一辈子,死后倒稀罕起好名声来了!”
“我也不稀罕,”楼阙大笑,“但是咱们现在已经死了,是非清浊任人评说,咱们不喜欢也没法子了!”
郑娴儿闻言也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苦笑着躺回了床上:“唉,我死得好不甘心呐!你说,咱什么时候诈尸吓他们一次?”
门外的店伙计终于撑不住,惨白着脸哆嗦着腿,双手木然地提着水壶咣当咣当地跑了,下楼梯的时候还滑了一下,敦敦敦敦一路跌了下去。
郑娴儿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脸疑惑:“刚才什么东西过去了?”
楼阙忍住笑,一脸严肃:“是老鼠吧?”
“哦。这种小店就是这一点不好,老鼠多。”郑娴儿感慨地道。
***
过了一天时间,传言发酵得更加厉害了。
有人说,就连宫里的皇上都在为此事伤心难过,今日早朝的时候,皇帝的脸色蜡黄蜡黄的,像是大病了一场。
有人说,西池那边的工匠都已经被抓起来了,因为他们造的船不结实,下水就沉了。
有人说,皇上最宠爱的儿子、当今的定北王奉旨彻查这件事,却因为态度不端正,第一天就受了皇上的训斥,险些要削了他的王位。
……
伴随着纷纷扰扰的流言,京中百姓开始自发地在门口挂白幡,悼念那位昙花一现的状元郎君。
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两位“死者”雇了一辆牛车,慢吞吞晃悠悠地走在了西池附近的官道上。
郑娴儿是第一次在白天看到西池的景色。入眼只见花红柳绿、碧波荡漾,说不尽的赏心悦目。
只是岸边羽林郎们手中的兵刃有些煞风景。
二人远远地看着,发现池上只有寥寥几只小船,却并没有像那天晚上一样往来穿梭,而是静静地停在水面上,不时有人从水底冒上来,扶着船舷喘几口气,然后又一个猛子扎进水底。
“这是……在找咱们?”郑娴儿有些不确定地问。
楼阙点头:“应该是了。”
郑娴儿有些低落:“咱们是不是应该感到抱歉?”
“当然不,”楼阙冷笑,“是那些想害咱们的人应该感到抱歉。”
郑娴儿看看他的脸色,有些担忧:“你是不是……很难过?”
楼阙转过脸来,向她露出了笑容:“人活一世,谁还能不遇上几件糟心事呢?生气已是多余,伤心难过更是自寻烦恼。你觉得我是个那么无聊的人?”
“不是。”郑娴儿笑了。
楼阙用力攥了攥她的手:“咱们回去。”
车夫依言掉转了方向,牛车又慢吞吞地折了回去。
路上,楼阙虽然时常笑着,但明显话少了许多。平时两个人在一处总有说不完的话,今日却一直是郑娴儿在找话说,聊天变成了一问一答的方式,分外无趣。
郑娴儿忍不住又担心起来:“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好?就连不认识咱们的人都在挂白幡悼念,家里老爷太太一定更伤心……要不要给他们送个信回去?”
“不着急。”楼阙摇头。
郑娴儿又想了一想:“那,也不需要给宫里送信?虽然落水是真,但淹死却是假,咱们这样,算不算欺君?”
楼阙低低地叹了一声:“算。但是……咱们不得不如此。这次如果不追究,很快就会有下一次,咱们总不能一辈子都在躲避别人的明枪暗箭。”
“可是,咱们不回去,怎么追究?”郑娴儿不解。
楼阙搂着她的腰,笑了:“咱们若是回去了,那才是真的没法追究。你不要想了,这几天只管安心游玩就好——今日天色还早,咱们去游月亮湖?”
“算了吧!”郑娴儿打了个寒颤,“我这辈子再也不想游什么河什么湖了!我算是明白了,我若不是跟水犯冲,就一定是跟船犯冲,反正只要上了船准没好事!”
“那也不一定,”楼阙笑道,“你跟小画舫就不犯冲。”
郑娴儿想起“小画舫”中的旧事,忍不住抡拳在他的后背上敲了一下,翻个白眼:“那是以前!若是换了现在,我肯定不敢了!”
“哦,如此说来多亏我下手早!”楼阙贼兮兮地笑了起来。
郑娴儿忍不住又想啐他:“你就只会在画舫下手吗?”
楼阙闻言大笑:“是我错了,画舫、亭台、马车、佛堂,一切地方皆可下手!这一次,不如我们试试野外?”
郑娴儿白他一眼:“想喂虫蛇你就直说!”
楼阙眯起眼睛,笑得意味深长:“我的意思是说,咱们可以到野外去散散心,你想到哪儿去了?莫非——”
郑娴儿气得满脸通红,背转身去不肯理他了。
牛车下了官道,沿着一条小路慢慢地爬上了山坡。
此处原本就是一片野地,这山上也并无多少人迹,就连这条小路上也是荒草丛生,只能通过杂草的高低,勉强认出小路存在过的痕迹来。
好在,四月底的野地里,就连荒草也是好看的。
郑娴儿自幼没少跟这些荒山野地打交道,后来被困在深宅大院之中一年多,如今重拾这种野趣,倒也兴致勃勃。
“看,那里有座庙!”郑娴儿忽然惊呼起来。
楼阙顺着她指的方向细看了看,果然看见一座石头房子在远处孤零零地立着,檐角翘起,似乎是庙宇的形状。
但到底是不是,还需要近看才知道。
路上的杂草和乱石多了起来,牛车已经不方便继续往上爬,楼阙便吩咐车夫在此等候,自己小心地扶着郑娴儿下了车。
有了目标,这崎岖难走的山路似乎也变得有趣了许多。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那座小庙跟前。
郑娴儿欢呼一声,正要进门,却听见里面咳了一声,走出一个人来。
“黎大公子!”郑娴儿惊呼,“难道你是这里的山神不成?”
黎赓先前被她吓了一跳,刚刚回过神来,又忍不住笑了:“这么点小土坡,哪里来的山神?说来也有趣,这里供的却是水神娘娘,想必是因为离西池比较近……”
他的脸色忽然变了一变,神情有些奇怪。
楼阙皱眉:“怎么了?”
黎赓尴尬地咳了一声,移开了定在郑娴儿脸上的目光:“你们进来看看就明白了。”
楼阙忙拉着郑娴儿走了进去。
小庙实在破得不成样子,难得的是正面里居然有一座塑像。虽然工艺极其粗糙,但在这种山野小庙里面,也算是很稀罕的了。
最令楼阙惊诧的是这塑像的面容。
所谓水神娘娘,当然是一个女子。那泥塑的神像已经干裂斑驳,但还是能看得出原本的面容是极美的。
楼阙看看塑像,再看看郑娴儿,欲言又止。
黎赓跟了进来,在旁问道:“很像,是不是?”
岂止很像!
要不是这塑像已经有些年头,楼阙简直会以为这是照着郑娴儿的面容塑起来的!
“娴儿,你看这水神娘娘像不像你?”楼阙问这句话的时候,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些紧张。
郑娴儿一进门便盯着那尊雕像看得呆了,并没有听见楼阙的问话。
楼阙的心里更慌了,忙用力摇了摇她的手。
郑娴儿醒过神来,抬手擦擦眼角,笑了:“真像。”
楼阙忙笑道:“确实很像你……”
郑娴儿摇了摇头:“不像我,像我娘。”
楼阙黎赓二人相顾愕然。
他们觉得郑娴儿已经与这塑像有七八分相似了,如果这还叫“不像”,那个“像”的要相似到什么程度?
郑娴儿走上前去,指着那塑像的脸,解释给楼阙听:“我跟我娘是很像的,但是我娘的眉毛比我的细,下巴是尖尖的,鼻子稍微有一点点翘——你看,这塑像恰好也是这样的!”
楼阙怔怔地点了点头。
确实,如果把郑娴儿的脸按照她说的那几个细节再稍稍改动一下,那分明就是这塑像的模样!
这时,郑娴儿忽然惊呼起来。
“怎么了?!”楼阙大惊。
郑娴儿指着那塑像的右手,神色惊恐,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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