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起

第二卷 不平之处且放声 第三十八章 余福与刀出鞘


    老人姓秦,却不是大秦的秦,名休,也不是万事皆休的休。
    正儿八经的皇亲贵胄,大魏皇叔,三十多年前的那场覆国之战,唯一逃过浩劫的大魏皇亲,亲眼看到皇朝覆灭,一众千金,万金之体,被无名小卒一刀砍去头颅,狼奔豕突,如丧家之犬,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也曾血涌,但被秦骑马头撞晕又醒转之后,看到满目疮痍,人间惨剧,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无用之躯总得做些有用之事才能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亲人。
    茫茫天下,唯有北沧凭借地势,可以与强秦对峙,才有可能打败强秦,报这国仇家恨;所以老人,毅然北投,献计三策“兴沧”,“弱秦”,“平南”,又用六年的游历,打探,筹划,将平南一策分为,攻南,定南,抚南三卷。可谓呕心沥血,死而后已。
    其中苦楚无人可知,就仅仅为了北沧的两朝皇帝放心,便一生未娶,不留后人这一件事,就让以儒家立身的秦休夜夜断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且,这不仅仅是无后,更是绝后。可见老人孤注一掷的决心。
    金帐之外,老人独对残月寒星,忍不住又将手中的酒壶一饮而空,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唯有靠最烈的酒才能稍稍镇抚。
    钟离海站在不远处,默默的望着这位七旬老者,这个亦师亦父的老者,不仅仅是他的救命恩人,还给他指了一条光明大道,一条别人挣得眼珠子都冒血的大道,但倔强的他生平唯一一次拒绝了秦休的建议,无论是平南先锋还是金帐怯薛卫的老大,都不足以打动他,他只想护着老人一步一步的实现自己胸中绘制的宏大志向,看着老人能举杯相庆,美梦成真。
    六年,老人的步履越来越蹒跚,而自己的武道却如长江大河一日千里,他却更愿意低下自己不屈的头颅,为这个老人端茶倒水,藏酒偷食,做这些琐碎的小事。
    他记得老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为人不知报恩,不知报仇,那与禽兽何异?作为当世被吕彦超击败三次却觉得杀之可惜的武道奇才,在广袤的草原上,除了耶律国主之外,就连三大圣地的佛陀菩萨钟离海都不屑一顾,执着的认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他,只愿意在乎自己在乎的人,他认为这个真心没错。
    面对老人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如今被整个南北天下认为唯一一个有资格与闫宇平有升境之争,大道巅峰之争,秦沧武夫的南北之争,三次封神的武运争夺对手,其实他本人却淡看风云,没什么意思嘛!铁骑突入长安,在老人的注视下,亲手拧掉大秦皇帝的脑袋才有意思。
    “大海,你这便去吧!回到北沧,就没有什么人惦记我这把老骨头了!”秦休扭头望着宠自己憨笑的北沧汉子。
    “行的,不过,大海还想今晚最后一次为您守个夜。”钟离海咧咧嘴,比刚才更开心。
    秦休恼羞成怒:“赶紧滚,听老夫说梦话还听上瘾了?”
    “嘿嘿,秦爷,只是一直没听到您那心仪的女子到底姓甚名谁,大海有些不甘心嘛!要不乘着您清醒给大海说叨说叨?大海跟您拍胸脯,听完立马就走,绝不耽搁!”
    老头气的一把将手里的酒葫芦扔了过来,钟离海却并不躲闪,任酒葫芦砸在自己胸口,这才运气歇力,让酒葫芦顺着胸口慢慢滑下,一只手停在腰间轻轻接住。然后晃了晃,撇着脑袋“哧”了一声,“秦爷,你真抠,就只剩这一口壮行酒,也忒没劲了。”跟老爷子在中原行走六年,钟离海的中原官话说的真利索。
    “滚,滚,滚!”
    钟离海仰头将葫芦里的酒喝了一大口,却没有尽力,稍稍留了一些给秦爷,中原对这个有些说法,总要余一点酒下来,叫余福,他倒不怎么信这个,但他是真想给秦爷将这份福分余着,大好江山骑驴瞧,下一次老人也许就不是这般心情了。
    大仇得报,大冤得雪,我的秦爷,大海继续陪着你,一路看山河,顺便瞧瞧你那心仪的中原美娇娘。
    北沧皇帝一声令下,沧骑四出,要在大战之前,给强秦一点教训,在这隆冬将近之时利用最后的时间和强秦摸不着头脑的短暂时间差,给北沧前段时间的连番风雨,打点气。
    对于最近北沧发了疯似的小股骑兵袭扰,宁武关这个驻军不到六千的小关隘来说,确实有些尴尬,若是说六千对六千甚至对上八千沧军,即便是不能胜,大秦边兵也是要干上一仗的,打赢打不赢需要考虑,之所以能跟北沧扛了一年又一年,不是靠做缩头乌龟做出来的,而是不惜血本儿的一仗一仗打出来的,从白白牺牲,到以亡换伤,再到势均力敌,这是一营一营,一军一军的人命堆出来的,所以称为强秦,一个是确实强,另一个就有点犟的意思了,懒得扯淡,不服就干,在秦沧边境很难说沧军是狼,还是大秦边卒是狼,只能说沧人迅捷如狼,而说到死缠烂打不死不休的这种战法,秦人要比被自己称为野蛮人的沧人更加的狠厉,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宁武关的守将胡杨,老家是南方江油人,早先也是被称作读书种子的,可这小子自从九岁的时候看到一场剑仙之战,就被彻彻底底的洗脑了,一心的想着高来高去,一口丹霞吞云梦,飞剑千里取人头,弃文习武,谁想到没成了侠客,倒做了将军。
    所以说,胡杨不是那种没脑子只会蛮干的莽汉,一本孙子兵法背的滚瓜烂熟,深知兵者诡道,对北沧突如其来的反常活跃,胡杨一日又一日的站在城头,反复的从骑兵纵横劫掠的路线上寻觅蛛丝马迹。今冬不会发生大规模的决战,这是基本的常识,在这一点基础的支持下,小股部队袭扰一个是北沧的热身,另一个恐怕也有将计就计的可能,逼近拿下宁武关,邑城的右翼就成了一马平川,而对杀虎口也能形成有效的包夹和牵制,这对大量的沧骑迅速突进直插三角中心地带,有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这样他一反常态的没有轻举妄动。
    他不动心,可不等于宁武关所有人不动心,新到的游击将军赵立斌和年初就和他搭档的花亦缺可不这么想,四皇子一脉转战北境是有政治任务的,抢班夺权是最终的目的,但北境边兵又和其它各境不同,这里的军功都是实打实的,这帮狼犊子可不看你是哪家府里,哪家帅帐出来的,他们可能对那些缺胳膊短腿儿老农毕恭毕敬,甚至牵马坠蹬,可对于纨绔子弟,有的是恶心人的馊主意,要真没个一二三的把式,四五六的血战,认你个蛋。
    所以花亦缺和赵立斌是无论如何要打这一仗的,尤其是在主将避战的状况下,对于提升士气,战斗力,更重要的是迅速提升自己在偏关城内的威望,是有额外加成的。
    胡杨能看得到北沧的狐踪鸟痕,又岂能看不出这两位的心思,只是,大敌当前,他要比平时更多出几分耐心,哪怕是多拖久一点时间,也能为不可避免的这场内斗之后的一战,多一分胜算,至于军功方面,这帮怂娃子懂个屁,开春之后,那才是张开腮帮子使劲儿啃,只有你啃不动,吃不下,撑着了,就没有吃不饱这一说。
    拖到第七天,花亦缺终于跟胡杨掀了桌子,独率轻骑两千出阵接敌,赵立斌领军三千,为他撩阵,大胜六十里,回军之时却被三千沧骑挡在古道口北沟,赵立斌领军来援,北沧亦增兵三千,典型的添油战术。
    仗打了两天一夜,胡杨按兵不动,第二天黄昏,胡杨命关中民夫百姓顶盔掼甲出城十五里,随即折回,只留二百军卒与伪装成守城军丁的百姓在城头列阵,自己却独领关中仅剩的八百骑卒从南门悄悄然出关,沿着紫荆山脉往东,兜了一个大圈,连夜登顶紫荆,全军休息两个时辰之后,凌晨时分,养精蓄锐已久的秦骑,人均四枚火把,自山上悍然杀出,一溜火线仿佛千军万马,沧骑不知虚实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仓皇北窜,胡杨追出二十里才徐徐退军,待天光放亮,不过损兵三十有六的胡杨,已经将花刘残军一千二百余,撤出梁家庄,距离宁武关不到八里。
    此役,秦军战损达到六成,近四千悍卒将尸骨留在四十里之外的古道口北沟一带,而北沧也没有占到太多便宜,前后也有四百诱饵和一千九百多骑卒殒命他乡。
    如果这搭在其它任何战线上,军报上只会写打破敌军两千,小胜。可北境不同,在近几年的交锋中,这简直是大败,奇耻大辱。
    别说大帐之中,就是作为支点的神池县,和后翼阳方口的守军将领,就把胡杨骂了个狗血喷头。
    胡杨并未将副将和偏将推出去,而是独自默默扛下了这份耻辱。在别人看来的和稀泥,放纵,对于他来说,只是为了那份大局,谈不上什么故作姿态。眼前的一切对于迫在眉睫的国战,真算不上什么。
    浓浓的血腥味儿,已经顺着塞上寒冬凛冽的西北风吹了过来,漫山遍野的野狼还会远么?
    不远啦!
    男儿慷慨就义时,哪里还要斤斤计较。
    一场迟到的雪,纷纷扬扬而下,弓满弦,刀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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