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戈壁-20世纪的西部

第23章


我又为没有在南山口停车,而愤愤不平。我不该责怪向导,她是我们走后才出生的那一代人。她只是搭个顺路车,好及时回到山北的家中。但是对于我,南山口、天山庙、松树塘就不同了。 
  在南山口原来有个古驿站,那是古丝绸之路著名的驿站,嘉庆年间流放新疆伊犁的洪亮吉在这里过了一夜,在他的《伊犁日记》中说:当天晚上他彻夜未眠,因为就在他的房间附近有个泉眼,流水叮咚,使他为乡思萦绕,搅扰得肝肠寸断。这个水泉,1972年时还在,我们应该去探视一下。在军马场的期间,我从没有在南山口的小店住宿过,因为路再不好走,从松树塘到哈密也不至于走上一天。可我们每次过往,南山口、天山庙,都是必停的地点,司机要检查一下车辆。 
  我记得在现代的南山口交通食宿站附近,有一片废墟,那应该就是著名的丝路古驿南山口。后来,我读到过包括洪亮吉本人与纪晓岚等的许多“经行记”,获悉南山口这个小站有典型的西部驿站格局,住宿房间都是只有一个门,四面墙上没有一扇窗子,大小都没有,顶多屋顶有个手绢大的天窗。房客住进来,只要关上门,就没有一点亮光,黑得如同山洞。这种奇怪的格局,对长途行旅,则是美不可言。一来,保证安全,将自己的床移到门后,就是睡死过去,也不会有外人进得来。二来,在西行路上,特别是伊犁到酒泉这一段路上,为等白天翻浆的路况重新冻结实,为避开与商队争抢水草,为安全可靠,为轮换利用马匹车辆……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需要“夜行晓宿”。就是在这“日夜颠倒”的路上,纪晓岚才写出了清诗史的杰作《乌鲁木齐杂诗》160首。对长途旅客来说,半夜过后,才是出发的时刻,天大亮了,路开始消融变软,就进站睡觉。这种“山洞”式的住房过于憋屈,可是累得精疲力尽的行旅,就不用担心日夜颠倒的时差。进了房间就是“夜晚”。   
  《黑戈壁》八(2)   
  什么叫在家?什么叫上路?你得亲自到酒泉与哈密之间的所谓“穷八站”“富八站”去体会。在北京的家中,我一直向往“进住”南山口这样的丝路古驿。可是,南山口却从我身旁一掠而过。 
  ——南山口,哦,只有错过了,才知道你在心中占据了多大的空间。 
  下山途中,一会雪片飞舞,一会天气清爽。可我的心情,却再也晴亮不起来了。 
  天将黄昏,我们来到了军马场场部松树塘。当车队停在了军马场场部的主要街道上的一刻,一缕晚霞投射在对面的山梁,映照着南北两道天山之中的草原。 
  天气寒冷,可我的心情更冷。这哪里是我们的松树塘呀,如果这就是那个寄存着我们青春理想的松树塘,我该到什么地方去寻找那个年方21岁的年轻人呢。 
  这一晚上,是此行住宿条件最简陋的一次。4个人住在一个生着炉火的房间里,没有卫生设备,我敲开一家小卖部买了几副手电,一个房间放了一副,以备晚上上厕所。 
  半夜,我一个人在场部静悄悄的街道上漫步。原来这里“马比人还多”,可是今天已经看不到这一景象了。我不敢相信,这沉沉睡去的地方就是当年的军马场。我想到我的“对班”老裴,这次不能去看望他了,1996年,我专门到十连看望过他与另一个老牧工杨富年,这杨富年手巧得难以想象,我在马群使用的马鞭、马肚带,以致套马绳等等,都是他替我编的。结实美观,可以当作工艺品。 
  青幽幽的天山就在我的背后,沉寂的巴里坤草原展现在我面前。东方,是喀尔里克雪峰,是黑戈壁;西方,是我们明天的住宿地——巴里坤县城。而我,则消融在夜幕之中。我遥望西方,黑黢黢的鸣沙山似乎有什么话要倾吐,可从来没有人跟得上他的“语速”,尽管他说的是几千年不变的话题。 
  ……后半夜,已经有考察团成员出来散步了。看来都没有休息好。 
  10月5日,上午到鸣沙山。 
  大家纷纷爬上沙山顶上。从酒泉同行的年轻人殷商无师自通,享受滑沙的乐趣,他的潇洒身姿引来一片叫好声。 
  我独自进入为沙山环抱的梭梭树林。我在树林中冥想。 
  关于鸣沙山,关于唐朝的女将樊梨花,关于“沙埋四十八座连营”的传说,关于滋养了这片原始梭梭林的地脉之泉,我已经在自己的文章中讲过许多。这确实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这确实是文化积存丰厚的沃壤。 
  梭梭树浓密低矮,树林里面光线暗淡。一只刚刚在此作巢的猫头鹰受到惊扰,扑碌碌地低飞而去,整个林地静得如同在睡梦之中。突然,林地幽深处出现了一个一身黑衣的大汉,又幻化成活着的狮身人面兽,他的面前放着一组刑具……我在枯木横斜的空地上绊了一下,长长出了一口气。什么黑大汉,什么刑具,那不过是幻觉。可是,“他”将要拷问我什么问题呢? 
  我突然想起寻找“秃尾巴”途中,在马圈过的那一夜。 
  ……视北京已经如同异乡的北京籍老兽医,吟唱起当地流行已久的歌谣: 
  说话的猛兽 
  奔走的石头 
  歌唱的沙丘 
  凝固的河流 
  “歌唱的沙丘”是松树塘鸣沙山;“凝固的河流”是喀尔里克雪峰。哦,可是,“说话的猛兽”与“奔走的石头”呢? 
  此刻我突然明白了。“说话的猛兽”“飞奔的石头”,那说的是在黑戈壁出没的土匪,以及黑戈壁常年不息的狂风。这实际是丝绸古道的经行者,走出绝境,告别单调死寂的黑戈壁,来到地貌丰富、植被青葱的东天山之麓,对过去的告别辞,对前途的憧憬呓语。 
  “说话的猛兽”没有阻断古道的交通,没有人能真正做到这一点;“奔走的石头”成了固定的观众,成了一出出谢幕仪式的观礼人;“歌唱的沙丘”已经声音喑哑;“凝固的河流”正融化成灌顶醍醐。 
  哦,连接河西走廊与新疆的古道,多少人在其上消磨了数不尽的时光,多少人在其上寄予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强盗也罢,英雄也好,用战争得不到的,通过涂抹历史记载同样也不会传之久远。 
  鸣沙山的西方。就是伊吾县县城。在以后,我一定要重返那个被遗忘的山城。以前我曾在伊吾县招待所住过一夜。昨天上午在哈密时,当年的知青告诉我,不久之前我的一个共过患难的朋友从深圳回马场,他专门去了伊吾县城。伊吾吸引我们的都是“伊吾四十天”。“伊吾四十天”是“黑戈壁连续剧”的终曲,是“大结局”。 
  中午,军马场的领导招待午餐。餐后,我们借会议室组织了一个小小的座谈。匆匆参观了马场的养鹿场,动身前往巴里坤。 
  到巴里坤很顺利。巴里坤是哈萨克自治县。从巴里坤湖湖畔回到县招待所,已经快晚上了。在县招待所晚餐。在巴里坤县城,已经可以提前说这次“不能遗忘的丝绸之路”探险考察圆满成功了。 
  身在巴里坤再回顾历史往事,就会发现,你已经远离开黑戈壁与黑喇嘛,但黑喇嘛的三个“替身”:“尕司令”马仲英,“哈密虎”尧乐博斯,“巴图鲁”乌斯满,则从历史往事的字里行间凸现出来。可以说,没有黑喇嘛,就不会有他们三个人;没有他们三个人,20世纪前期东天山的历史必将重写。   
  《黑戈壁》八(3)   
  10月6日,一大早,我们就要动身前往乌鲁木齐。 
  我不想与巴里坤告别,但告别是为了再来。班超的巴里坤湖—蒲类海吸引着我,岳公台、为铁链子锁住的东天山树王、大河乡古城、三塘湖的老爷庙(关帝庙)、天山雪峰之下的神秘草药灵境、如同“电线杆子一样”延伸的烽火台、清点存在与不存在的庙宇、探访真正的古民居、跨越色必口的“石门”、到南山与冬眠的熊作邻居……没有一件是可以等待的。没有一件不在我的等待中。 
  在这个被冷落在天山北麓的小县,使人感到宾至如归的,是那种家园意识。当年我曾亲自去巴里坤景色最美、动植物物种最丰富的黑沟、冰沟,分别探访过那两通不大为人所知的近代碑文。 
  两通碑都是民国七年(1918)所立,立碑人是当时的巴里坤镇副将多凌。 
  其中的一通碑文是: 
  蒲海瑶岛,山高水长。西河松景,泉源保障。鹿乃仁兽,不可残伤。 
  另一通则是 
  水泉山景,禁止打牲。 
  那时已经是民国初年。就在这一年,外蒙古已无法立足的丹毕加参—黑喇嘛,向新疆驻政者杨增新提出,要求来巴里坤避难,遭到断然拒绝。清代雍正年间就驻防在巴里坤的那支满洲八旗禁旅,失去了“特权”,也失去了依持。打猎,是他们惟一可干的事。但驻防军的副将却专门出具告示,要人们保护环境,不要将沧桑之变带来的失落,报复到自然身上。因为碑刻是民国的,这在“遍地”汉碑的巴里坤不算什么古迹。可这大约是中国西部仅见的特意为了保护环境而立的碑铭。提到巴里坤,从记忆深处马上浮现的就是这个失去宗主,但留恋家园的副将多凌。 
  有一天,人们会为这个有远见的、热爱家乡一草一木的副将(镇协)多凌的义举,建一个丰碑。 
  离开巴里坤,我们沿着当年通往奇台,再由奇台转赴阿尔泰、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唐努乌梁海的古道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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