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花谣

第四十九章 梦觉尚心寒(中)


尚衣局的曹尚宫很快传到,她年过四旬,历经三帝,虽然容貌不美,但自幼端庄稳重,才识过人,征求入宫后受到太后赏识,担任正五品的尚衣局尚宫已有十多年,性情峻正,宫中人都对她十分信任敬重,她的话自可采信。曹尚宫磕头行了礼,听了萧乾的吩咐后,将那两个红肚兜连同油纸拿在手上,认真辨认,很快又放下,端肃地朝萧乾说道:“禀报陛下,这红缎是用上等蜀丝织成,轻密厚软,是随一月前的那批蜀锦一起进贡的,为数并不很多,当时贡单由皇后娘娘看过后,除依例赏赐外,全数缴入了内库。”
    萧乾问:“都有几人赏赐了这红缎?”
    曹尚宫犹豫一下,虽然不知道事情原由,但见萧乾如此郑重其事,又见皇后与诸妃都跪在地下紧紧盯着自己,便知道定然事关重大,于是略一思索,便回道:“奴婢记得当时,几位贵主都赏赐了蜀锦,这红缎皇后娘娘要指赐给新进宫的林贵人和徐贵人,替她们裁制承恩新赏,因此留下了两匹。”
    她话一说完,林徐二贵人已连呼“冤枉”,林贵人磕头道:“陛下!皇后娘娘虽然说过要赐给婢妾,但事后并未赐下,请陛下明察。”
    南阳这时也猛然想起,当时依例分赐缎匹时,宫中人都夸蜀锦贵重华丽,本来赐给徐林二人的也是蜀锦,当时是春珠在一旁说,红缎喜气,更适合新贵入主讨个吉利,自己也不以为意,就额外加赐了红缎给她们。却不知怎的竟未送到二人手上,那二人想来也是不敢来讨,丝毫不曾提起。她注目紫英,
    紫英慌忙磕头道:“娘娘的内库是奴婢掌管,娘娘并不清楚这些小事,当时是派了春珠去的。求皇上审问春珠。”
    萧乾目光一闪,长秋宫的宫监忙将春珠推出来,春珠膝行至萧乾面前,萧乾眼中冷芒一闪而过,微微笑道:“春珠?很好,又是你。你可知今日你若有一句话不实,会有什么下场?”
    春珠被萧乾盯得发虚,连忙趁机磕下头,不敢抬头,只说:“奴婢不敢在皇上面前撒谎。皇后娘娘当日留下这两匹红缎,只说要赐给两位贵人,过后却一直不见提起。奴婢在长秋宫日子浅,又是贵妃宫里出来的人,处处受排挤,实在不知道皇后娘娘作什么用途去了。求皇上明鉴!”
    南阳又惊又怒,指着春珠骂道:“你这贱婢!你到底受了何人指使,敢攀咬中宫!我当日真是瞎了眼,陛下要驱逐你,我好心收留你,并不曾薄待了你,你反这样对我!”
    萧乾不理,只冷笑问春珠:“这么说来,你竟是被人冤枉,全无过错的了?”
    春珠低头思索一阵,才嗫嚅说:“奴婢有罪,奴婢曾发现过娘娘派紫英用这缎子做了两只肚兜,还绣了一对龙凤,后来知道这两只肚兜是送给贵妃宫里的两位小殿下的,奴婢虽然诧异,却不曾及时禀报皇上,奴婢有罪。”
    那边厢紫英已叫起撞天屈来,扑过来就要撕春珠的嘴:“贱婢!我何时做过肚兜来?你敢诬陷娘娘,背弃主子,当心受千刀万剐!”春珠一边退让,一边道:“紫英姐姐,你们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只怕千刀万剐的不是我呢!”紫英大怒,扯住春珠的头发扬手就打,春珠不及避让,脸上早着了一掌。旁边宫女太监连忙要去拦住,萧乾却摆一摆手,看着紫英和春珠撕扯在一处,连连冷笑道:“各为其主,真不愧两条好狗!”
    南阳见两人闹得不像话,她终究自恃身份,紫英是她的贴身宫女,这样打闹深觉不雅,忙尽力喝止。紫英不敢不听,只得放手,春珠也避在一旁跪了。二人皆是气喘吁吁,头发散乱,脸上各带了几条血痕,神情十分狼狈。紫英恶狠狠盯着春珠,春珠却转过了脸不去看她。
    罗罗道:“陛下,既然春珠说是皇后娘娘留下红缎,命紫英做成肚兜,紫英又说不曾做过,何不命紫英把这两匹缎子取出一看究竟?”
    南阳见萧乾默许,忙命紫英去取。
    春珠又磕头道:“紫英姐姐绣那龙凤之时,奴婢还偷偷藏了几段绣线,当时差点被她发现,奴婢假说取茶,就藏在茶叶罐里,如今想是还在的。”
    罗罗不待萧乾说话,便道:“既然如此,你也一并去来交与陛下过目。”
    春珠答应去了。
    众妃见了春珠情形,心里均暗想:是了,这丫头原是谢贵妃宫中的人,贵妃获罪,皇后也有责任,她被指派到皇后宫中,皇后深恨贵妃,难免不把这恨出在她身上,她过得不如意,才暗地里侍察皇后所为,伺机为贵妃报仇。这样一想,倒有一大半相信了春珠所言。连林徐二贵人也相信了,暗暗埋怨皇后处事不慎,竟被一个丫头抓到了把柄。
    一时红缎与绣线取到,曹尚宫一眼便认出正是肚兜所用之材料。那两匹红缎其中一匹完整无缺,另一匹果然少了一段。
    萧乾一拍龙椅扶手,厉声道:“南阳!你身为中宫,心胸狠毒狭窄一至于此,昔日谋害贵妃,如今又陷害皇子公主,罪不容恕!朕要废了你!”
    南阳气极,挺身道:“臣妾是冤枉的!陛下不可偏听偏信,这丫头原就是贵妃的贴身丫鬟,焉知贵妃不是行的苦肉计,故意遣出这丫头来我宫中作内应的!况且这丫头所言,漏洞百出,陛下请想,这红缎不是普通料子,乃是西蜀贡品,数量有限,一查便知。我就是要做肚兜害人,用什么料子不成,偏偏要用这样惹眼之物?岂非是自己将把柄交与人么?况且我若命紫英行事,定然十分秘密小心,怎能轻易被这丫头撞见?显然是这丫头受人指使,设下圈套来害臣妾,求陛下详查!”
    春珠下意识朝罗罗偷看了一眼,两人目光电光火石般一碰,立刻又都转了开去。春珠连连磕头道:“正因漏洞百出,旁人定以为皇后娘娘是受人陷害,才不会怀疑到她身上…奴婢只服侍过两位主子,若说奴婢受人指使,那也只能是贵妃娘娘了,请皇上与诸位贵主想想,难道贵妃娘娘能指使奴婢拿她的亲生儿女来陷害娘娘么?”
    众人见春珠语声朗朗,说话又在情在理,均深信不疑。张茵想:这宫里最恨谢贵妃的,自然是皇后,她若要害贵妃,无论作得怎样隐秘,旁人都难免怀疑到她头上,如今故意一开始就露出许多破绽,反倒是洗清自己的好法子。
    萧乾不动声色地望了地下众人一眼,问:“诸妃有何高见?”众人齐齐注目罗罗与张茵,因皇后以下,贵妃不再,以她二人最尊贵,便要听她二人怎么说。张茵看了罗罗一眼,见她不说话,于是说道:“皇后与春珠各执一端,臣妾也无从分辨,唯请陛下圣断。”
    罗罗沉吟半晌,似乎左右为难,良久才说:“春珠一介宫女,若说诬陷,她焉有如此胆子,要知陷害中宫,是族诛大罪,臣妾料她未必就敢…”说到这里,南阳不敢置信地望过来,目光如要噬人,罗罗视而未见,继续道:“若说皇后谋害小殿下,却又漏洞百出,皇后本是一国之母,素来慈爱端庄,后宫之子也是她的孩子,娘娘不是笨人,绝不会做此引火烧身之事。”
    众人听她说道皇后慈爱端庄,却都不以为然。
    萧乾道:“照你说来,又该如何?”
    罗罗略一沉思,说:“依臣妾想来,莫若陛下派一不偏不倚之人,委以权限,调查此事,将春珠与紫英收押,只追问主犯,避免后宫牵连过大,还要约束各宫,封锁消息,免得人心惶惶…”她朝皇后一笑,“为示公正,娘娘最好也能予以配合,这几日,长秋宫不准再随意出入,不得与外界有什么联系,直到查清此事为止。就算委屈了娘娘,相信娘娘也更愿意此事有个水落石出,还您一个清白。”南阳无语,算是默认,罗罗又朝萧乾施礼道:“陛下天聪圣明,也可亲自审问,只是当务之急,小殿下的安危才更重要,还请陛下遍请名医,为小殿下诊治。”
    她不急不缓,款款说来,既有替萧乾分忧,又有替各宫人说话的意思,林贵人与徐贵人正恐自己素日是皇后的人,生怕牵连了自己进去,听罗罗的意思,分明要替自己开脱,都心下感激。
    萧乾不置可否,“哦”了一声道:“依罗贵嫔之见,谁堪当此重任呢?”
    罗罗见他双眸转黑,深不见底,心底微微一咯噔,恭恭敬敬道:“听由陛下圣裁。臣妾愿推举茵妹妹。她素来沉稳,相信定能为陛下分忧。”
    张茵不愿趟这趟浑水,忙推辞道:“臣妾才薄,只怕反而误事,深负陛下之望,还是请罗罗姐姐担任吧。”
    其余宫嫔亦觉得罗罗为人良善,不会牵连,淑媛为首,都齐声推荐罗罗。
    萧乾沉默一会,方注视罗罗道:“既如此,事情未查清前,暂停皇后中宫笺表,由罗贵嫔摄六宫事,主查此事。凡六宫人等,俱要全力协助。皇后着禁闭长秋宫,将紫英春珠关押,除罗贵嫔外,任何人不得交接,朕令碧城协助你,有事可与他商量。”
    罗罗听到萧乾让碧城来协助自己,不由微微一怔,随即醒悟,慌忙施礼道:“臣妾遵命!”
    “还是没有消息?怎么会没有消息?”萧乾在碧城面前,才毫不保留地释放出所有的痛楚与疲惫,“她自幼在王府长大,几乎足不出户,又带着孩子,能到哪里去?”
    碧城也是风尘仆仆的样子,看去几日不曾好好安睡梳洗,“臣已经在京城附近派人搜索了三遍,都没有人见过孤身带着婴儿的女子,贵妃的家乡也已经派人去了。各个城门都有臣派去的侍卫守着,他们都见过贵妃的画像,只要贵妃出现,一定能将她带回来,请陛下宽心。”
    “宽心?朕怎能宽心!”萧乾一想起澄儿的天花,就五内俱沸,一颗心如在油锅里煎熬一般。
    “碧城,朕好怕…”
    碧城从未自萧乾口中听到过“怕”字,听他说怕,已知他内心实是忧心之极,心下虽无把握,也只得安慰:“娘娘一时情急,才会携子出走,为殿下计,也定然回来的。除了宫里,哪里还有好医生,吉人自有天相,陛下不可灰心。这都是臣下之过…”
    萧乾抬手阻止碧城的自责,“她是存心的…她恨朕…”他长长叹了口气,“你也好几日没睡了,今晚好好歇息,明日起,找人的事情朕亲自来过问,你替朕把后宫的事先给解决了。”当下把长秋宫发生的事详细说了,道:“如今她们互相诬告指攀,正是给朕机会。我们部署一下,趁此借皇后谋害皇子之事先将洛川王的势力一举铲除!洛川王一倒,皇后便不足虑。”
    碧城迟疑一下,道:“只怕洛川王不肯束手就擒。何况…何况这事究竟是不是皇后做的,尤未审清…”
    萧乾阴沉沉一笑,“你怎的糊涂起来了,这事自然不是南阳做的,只是我把她交给罗罗来审,那便不是她做的也是她做的了。至于洛川王,自有罗煌来对付他!罗罗一心扳倒南阳,她好做皇后,怎会放过这机会?罗煌更是伺机已久,不用咱们开口,他就先不会放过洛川王。等他们唱完了戏,哼…”他咬牙道:“朕能放过哪一个?”
    碧城道:“原来陛下胸有成竹,罗贵嫔定想不到她一翻苦心,只是为陛下做了一回马前卒。只是这事情既不是皇后做的,洛川王一倒,她的日子定然不好过。不知道陛下对她有何打算?”
    碧城素来沉稳,从不妄加非议,萧乾听他话中颇有惋惜怜悯南阳之意,倒微微诧异,半晌道:“她当日千里追杀你和阿谣,你倒并不记恨她?朕不会要她性命,只废了她,幽禁冷宫也就是了。你也不用同情她,若非朕一力防范,她未必就不会再次兴风作浪,可惜朕疏忽了,只顾了防范她,却忘记了罗罗!”萧乾恨恨道:“连朕也被她骗了!这女人的心机竟比南阳还深!”
    碧城道:“陛下怎知道这事是罗贵嫔在暗中指使呢?”
    萧乾微哼一声,不语。其实当日他见罗罗月下焚香,还真对她生了些许好感,当她是个良善之人,后来承乾殿罗罗阴差阳错替代南阳,与他有了一晚后,萧乾既愧对阿谣,又觉对罗罗当有个交代,但他为人并不鲁莽,决定补偿罗罗之前,暗暗先派内卫去调查罗罗与罗煌,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如阿谣难产、春珠被逐离瑶华宫、澄儿染上天花病毒等等,萧乾已有警觉,因南阳身边,一直有他派去的人留意,并不曾见南阳有什么异动,萧乾才怀疑到罗罗头上。果然内卫调查结果显示,一切主使者正是罗罗,而她的背后却是丞相罗煌。
    萧乾眼前浮现起那晚罗罗嫣红的脸庞与娇羞的神态,又想起她月下那焚香的虔诚,再一想她暗地里所作所为,心底毫无一丝柔情怜念,暗想:她如此年轻,就有如此心机,自然是罗煌教导,这般一条美人蛇,朕竟安心留在身边,以至害了澄儿,弄得阿谣与朕决裂,唉,朕实是对不起阿谣…
    他忧心地望望远远的天际,高墙巍峨,宫殿的飞檐穿破天空,一只飞鸟从檐角飞过,萧乾的目光追随着这鸟,一直到它没入云层不见。
    阿谣,你也要如这只鸟一般,逃离这深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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