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宫似乎一夜之间成了寂寞的冷宫。尽管雕梁画柱依然鲜艳夺目,陈设摆饰依然华丽富贵,宫女太监依然满宫里转,然而一切都不同了。
南阳落寞地坐在椅上,看红芳小心翼翼地朝窗外张望——紫英被收押,她被监禁,长秋宫的宫女太监顿时个个都生怕遭受牵连,恨不得一步跨出长秋宫去,虽有门口那批警惕的守卫守着,依然在挖空心思的想法子,除了红芳,其余的几乎已没了心思来服侍她这个皇后,似乎人人都已经认定了她这次是翻不了身了。
宫里的人情冷暖最是势利不过!南阳恨恨想。转过脸,却发现大铜镜里自己的脸,眼睑下明显的有了两块淤黑,脸色也黄不黄,白不白,压根不衬鬓角那对衔珠金凤与身上的青翟礼衣。
她气愤地用力一挥,镜子哗啦一声,从桌上倒下来,惊得红芳浑身一震,回过头来,忙上来收拾,想说点什么安慰南阳,却是喃喃地说不出来。
殿外忽然传来人声,南阳猛站起来,细听却是长秋宫的宫正在说话。
罗罗慢悠悠地一边朝里走,长秋宫的一群宫女太监毕恭毕敬地围在她身侧,满怀希望的望着她。
主事太监宫正李得海正逼着手,弯着腰,跟着罗罗亦步亦趋:“…奴才早瞧着贵嫔娘娘不同凡响,皇上是真龙天子,娘娘就是真命凤女!”罗罗听他说的不伦不类,不由一笑,李得海见罗罗笑了,忙也嘿嘿赔笑:“奴才只恨没福气分到宜昌宫去伺候娘娘,只天天祷告着能给奴才一个效劳的机会,果然如今贵嫔娘娘权摄六宫,娘娘吩咐一句,就把奴才们调拨去宜昌宫,给娘娘做牛做马得了…”
旁边太监宫女也纷纷七嘴八舌颂扬罗罗,诉说在长秋宫当差的苦处,俱是恳求罗罗开恩调拨了他们出去,免受南阳之累。
罗罗似笑非笑停下步子,斜睨了一眼李得海:“皇后娘娘这不还在么…你倒会见风使舵…李公公也忒伶俐了些儿…”
李得海微微有些发窘,干笑几声,讨好地要搀扶罗罗上台阶,“贵嫔娘娘不是不知道…您小心了,这台阶滑溜…皇后干的那些事,除了她近身的宫女,奴才们哪里晓得,但凡能出去,谁愿意留在这里白白陪葬呢…”他眯缝的绿豆小眼谄媚地靠近罗罗:“您入主中宫,那还不是迟早的事儿么!十拿九稳!只要您说一句话,谁敢不听!奴才们可不得靠着您这棵大树么?”
罗罗轻轻推开他的手,“我虽权摄六宫事宜,是陛下的恩典,皇后娘娘毕竟是六宫之主,我要把你们都调走了,万一过几天她落清白了,回头等她找我算账罢。”
李得海见她不肯应承,未免失望,却不肯死心,犹豫一会,才笑说:“清白不清白的,还不是娘娘说了…”
“要死了!”罗罗断然喝止,“这话也是你说得的?本宫上禀陛下天恩,务求查找真凶,替陛下分忧——只凭你这话,就该拔舌头!”
“哼哼。”门内忽然传来一阵尖利的笑声,殿门桄榔一声,被人用力从里面一摔,撞在门框上发出巨响。南阳踉跄一下,扶住了柱子,恨毒的目光盯着罗罗和李得海,“我还没死呢,你这狗奴才倒先等不得了!”
李得海瑟缩一下,不敢看南阳,他身后那些宫女太监也纷纷躲避。罗罗看了他一眼,他忽然又变得胆大起来,顶撞道:“娘娘别说死不死的,奴才本就是宫里伺候的人,就是娘娘掌权那时节,难道还不许我换个差使不成?”
南阳怒极反笑,“好奴才,你放心,你从来尽心伺候我,主子到哪里都忘不了带上你一份儿!”
罗罗轻轻一笑,作好作歹道:“姐姐也别生气,他们终究是奴才,哪里有什么见识儿,姐姐是郡主,又是中宫皇后,天下之贵,不过一时落魄,陛下素来念旧情,定会还姐姐一个清白的。”
南阳盯着罗罗,目光犀利毒辣,罗罗却毫不在意,随手弹弹指甲上的玳瑁米珠指套,整整身上真红色的袍子——南阳这才发现,她外袍上绣的竟是百鸟朝凤图,这是历来皇后才许用的服饰,再看她头上,一顶垂珠璎珞七宝金凤冠,沿额缀着一排珍珠流苏,鬓旁垂落大大的珍珠结成的花朵,一闪一闪发着耀眼华贵的光芒,衬托得她明艳不可方物,更显露出自己的敝败灰暗。
“你敢僭用皇后服饰!”南阳既惊且怒,“我虽被幽禁,并未被废,你敢如此放肆!”
罗罗嘲弄的朝她笑笑,目光里流露出几分怜悯,然而是那样刻意,几乎是立刻就刺痛了南阳:“陛下命我权摄六宫,为六宫主管,代掌中宫职责,自然也可以享受皇后的服饰与仪仗。”
她右手轻轻朝后一挥,身后的簇拥的大批宫女太监便都无声地退了下去,红芳踌躇地徘徊一下,罗罗盯了她一眼,她也只得望了南阳一眼,悄悄下去。
“长秋宫真是富丽堂皇,比别处不同。”罗罗在殿内漫步,一一审视室内的摆设。“当初我日日来向你晨昏定省,总觉得你的长秋宫比起我的宜昌宫来,胜过十倍。这里又宽敞又亮堂,又是后宫居中之所,道路也通畅,连梁上的彩画也比我的精美华丽些…”
南阳冷冷的注视她,目光随着她的步子转,“你看上长秋宫并不为这些,只因这里是中宫,你盼望的不过是皇后的位子罢了。”
罗罗闻言转过头来,凝视南阳,良久才嫣然一笑,“是啊。做女人的哪个又不想这个位子呢?”
她款款走到正中的宝座,轻轻抚摸椅上精美的雕花。“相父从小就跟我说,我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她的眼中慢慢凝聚起一种痴迷,一遍一遍的摩挲椅背上一只展翅昂首的凤凰,“从小我拼命地练着成为皇后所要具备的一切一切,相父与我说的,永远是那些后宫无休无止的争斗,阴谋伴着宠爱,孤独伴着高贵,可惜…顺帝到了大婚的年纪时,我尚未长成,等到相父准备好了要送我入宫,他却等不及做了早死鬼,陛下登了基,他却先已有了你——”
她慢慢逼近南阳,望着南阳的双眼,充满许多复杂的情绪,“我除了出身低微些,不似你生来就金尊玉贵外,有哪一处不如你?容貌不如你?才情不如你?心计不如你?就连笼络男人的心,我也比你更懂些…”
她摸摸鬓边的珍珠流苏,“可笑你徒有皇后的虚名,何曾得过陛下一日的宠爱?作这皇后又有何趣味?”
罗罗是当朝丞相之女,出身就算比不得南阳,也是当朝数一数二的贵女,断不能说是低微,南阳以为她说的是反话,冷笑道:“何必这么贬低自己,哪个不知你是丞相千金…”
罗罗不待她说完,静静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南阳怔住。
罗罗仰首望着青绿描金的藻井,不断头的宝相花一朵一朵成菱形地蔓延开去,寂寞地开在孤高的彩顶上,仿佛还带着宫里积攒了数百年的浓郁香气,就如这宫中的女子,旧的还未开败,新的又重新描补了上去。罗罗幽幽道:“他的女儿自小就过得无忧无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不需为这些烦恼,我只是罗氏家族一个父母双亡的贫贱孤儿,他收养了我,假充他的亲女,享受了她女儿的荣华富贵,却也要代替她做一切本应是她做的事情。”她凄凄一笑,“这样的女儿他有四五个,都是他与朝中亲贵联姻的棋子,我是最出色的,所以一开始他就决定了要把我送进宫中。”
南阳对此事闻所未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忽然道:“你就甘心被他摆布一辈子么?你若想摆脱他,我可以…”
罗罗望着南阳,忽然笑起来,眼中那缕凄幽霎时间消失不见,笑得花枝乱颤。
南阳被她笑得发恼,怒道:“你笑什么!”
罗罗笑了好一阵,才道:“你真是太傻了。”她缓缓在正中的皇后宝座上坐下,身上的服饰与这宝座果然十分相称,她坐得毫不拘束,仿佛生来就坐惯了这个位子,“眼见我即将坐上这个位子,这一切若没有他的帮助,我怎能成功,你叫我摆脱他,莫非你想叫我放弃这个位子?只要我做了皇后,就算是他,又敢对我怎么样?你以为我还会帮你么?”
南阳气的浑身发抖,颤颤的一指罗罗,道:“你…你放肆…”
罗罗毫不在意,好整以暇道:“我就是放肆,你又能拿我如何?莫忘了,此刻你的生死,还掌握在我的手上。”
南阳无力的垂下手指,扶住桌角,头上的流苏簌簌抖动,只觉心里一阵一阵发冷上来。
罗罗冷冷望了她半晌,说:“你认命吧!你若是个普通的妃子,也许我还能放你一条生路,可惜你是皇后,你不死,我怎么办?”
南阳咬牙道:“我为何要死,我是中宫皇后,就算要定罪,也需由百官商议,昭告天下,才能废我。何况我本就是被冤枉的…”她猛然冲到罗罗面前,一字一字道:“我断不会让你如意!你以为勾结了春珠小贱人,就能诬陷我了?莫忘了我是洛川王的郡主,你以为我父王会任由你们这样来陷害我么?”
罗罗大笑,“洛川王?”她笑一声,又重复了一遍:“洛川王?可笑你至今猜不透陛下的心思。你恐怕想不到洛川王此刻已落到什么地步了吧?此刻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洛川王府顷刻便成灰飞,你还在做梦呢!”
南阳惊恐地望着罗罗,忽然发疯一般揪住她的衣襟,“我父王与母妃怎么了?你说…是不是你们…”
罗罗厌恶地挥开她的手,“洛川王素来在朝中对陛下诸多刁难制肘,你又多次谋害谢贵妃,早为陛下所嫌恶,陛下早有铲除你洛川王府之心,如今不过是等到了一个好时机罢了。”
南阳呆呆楞了半晌,喃喃道:“他…他真的这般无情…”她猛然瞪着罗罗道:“我要见陛下!带我去见陛下!”
“痴人说梦!”罗罗嘲笑一声,“陛下断然不会再见你。”她看了南阳一眼,忽然微微笑道:“我倒有个好法子,可以救得洛川王和王妃,只是…要委屈你了…”
南阳将信将疑,戒备地盯着罗罗:“什么法子?”
罗罗靠近她,直直盯着南阳的眼睛,南阳心底忽然打了一个冷颤,罗罗低低地说道:“陛下要铲除洛川王,之所以现在还没动手,不过是因为你的罪名还未定,一旦你罪名落实,洛川王就会以勾结皇后谋逆,图害太子的罪名入狱,陛下为人,果决严毅,绝不会给他东山再起的机会,如今只有你…”她的声音越轻越温柔,南阳心底的寒气就越大,一种不详而恐惧的惊悸紧紧抓住了她,“你若肯自裁,写下谢罪表,以死赎罪,陛下或许看你肯就死的份上,放洛川王与王妃一条生路。我也一定恳求相父,请他转求陛下,对洛川王府网开一面。”
“什么!”南阳踉跄几步,跌倒在地,冰冷的金砖贴着她的膝盖与小腿,那阵寒冷如小蛇一般蜿蜒地爬上来,“我没有罪,为何要以死赎罪?我若一死,便坐实了是畏罪自杀,永无翻身之日…”
“你以为你不死,就有翻身之日了么?”罗罗的脸低下来,不知何处的阴影投在她脸上,阴晴不定,平时的杏脸桃腮这会似乎都成了如蛇蝎一般可怕,南阳下意识的往后瑟缩了一下,“就算陛下给你这机会,我也不会!你终究难逃一死的…你想,你死了还能救回父母,岂非是大大的便宜?”
南阳颤抖着唇说不出话。
罗罗微笑着起身,盈盈走到桌边,铺开白纸,轻轻磨墨,笑道:“你自也算个才女,自该知道谢罪表怎么写才能打动陛下与诸臣,明日这个时辰,我再来看你。”她自袖中缓缓抽出一条白绫,放在桌上,看了南阳一眼,悄无声息地出了殿门。
朱红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关上。殿内一下子暗了下来,南阳静静坐在地上,她觉得心似乎一下子被掏空了,泪眼模糊里,仿佛见到也是这样金碧辉煌的房间,一色艳艳的新红,她珠冠凤袄,脸上是喝醉酒般的娇羞与微笑,蒙头红巾下一颗心扑通扑通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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