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花谣

第五十二章 北风驱雁天雨霜(上)


宫廷诏狱有别于刑部的天牢,是专门用来关押监禁掖庭里犯了罪的太监宫人及低等嫔妃所用,由皇帝指派专官审讯,因宫人位份不同,罪有轻重,诏狱也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等级,紫英与春珠就被关押在最低一等的黄字号地牢里。
    一般来说,会关在地牢里的犯人都是犯了极大的罪,但萧乾登基以来,对宦官宫女约束甚严,宫人轻易不敢犯事,以此地牢里除了春珠与紫英,几乎没有别的犯人。
    紫英刚刚被押进来时,犹自盛气凌人,自矜是皇后近身的宫女,且本来受的是冤枉,总以为不日就可放出去,因此一路延着那狭长阴暗的阶梯进来时,犹自对春珠咒骂不觉,及至到了牢房,见到那地上散落肮脏的稻草,潮湿阴冷的地面,常年不通风而带着浓浓酸腐的气味,再看到墙壁地面可疑的暗褐色凝结的痕迹,又因她一路唠叨咒骂而早对她咬牙切齿的看管婆重重地踢了她一脚,将她踢了进去,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阶下囚,初初的怨恨过去,恐惧顿时铺天盖地袭过来。
    “喂…你…你别走啊…”她紧紧抓住木柱,呼喊那锁了牢门,转身正欲离开的牢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
    呼天抢地的凄厉叫声在牢婆耳中是听惯了的,如家常便饭,只赢得她嘲笑的一个回眸。倒是春珠见机,忙忙褪下手上一对金镯子隔了栅栏递过去,“大娘,大娘…”那牢婆这才一笑,露出一排黄牙,“还是你知机。”她伸手揣了镯子,在袖上擦擦,拿在眼前就着微弱的光线看成色。春珠趁机低声耳语道:“大娘…我是…我是罗贵嫔身旁的人…贵嫔娘娘很快就会放我出去的…”
    那牢婆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凭你是谁的人,到了这里,可都是老娘的人了!见机的呢,老娘不亏待你,若是那不识好歹的…”她狠狠剜了紫英一眼,“有的是苦头给你吃!”
    春珠欲待与她细说,又碍着紫英在旁,只得忙忙拣要紧的略说几句:“大娘可否将我单独…移到别处?找个略干净的地方,有劳大娘了…”见牢婆的眼光又在自己头上流连,忙又拔下镶珠簪子递过去。
    “我也有…给你…别把我关在这里…”一只老鼠从阴暗的角落飞快的窜出,吓得紫英惊恐地一声尖叫,忙忙地胡乱将自己身上戴的首饰递给牢婆,“我简直一个时辰也待不下去了…要关押关押在掖庭冷宫也就是了,这里…简直不是人呆的…”
    那牢婆来者不拒,笑眯了眼一并接了,语气也和缓下来,笑嘻嘻道:“行了,关在这里,是上头的命令,老娘可做不得主,姑娘们放心,老娘心里有数,一定好好管待,免了你们的下马威了!”说完也不管二人如何顿足呼叫,头也不回喜滋滋去了。
    紫英声嘶力竭咒骂了半晌,见空荡荡的地牢里只有自己一人的回声,更显得阴森恐怖,才觉得筋疲力尽。腿一软,倒在稻草堆上。却见春珠一个人离自己远远的坐在墙角,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想起自己自幼长在洛川王府,从小伺候郡主,虽名分上是个丫头,却也是穿的绫罗,吃的山珍,颐指气使过来的,不要说受这等苦楚,连地牢这样的地方儿都是平生头一次见,而这一切却都是因为春珠诬陷自己的主子所起,由此不由更是愤恨,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可里窜到春珠面前,一把抓起春珠的头发,劈手就打,狠毒地道:“贱人!贱婢!…攀诬主子,陷害皇后,天也不容你…我看你有什么好下场!”
    春珠猝不及防,捱了好几下,初时还有些心虚理亏,一味只是躲让,及紫英打得狠了,也不由豁了出去,推推搡搡,你抓破了我脸,我揪了你的头发,不一时二人俱已是发鬓散乱,衣裳不整,春珠用力推开紫英,紫英一个踉跄倒在草堆上,春珠自己也无力的坐倒,互相喘吁吁瞪着对方。“你以为我愿意么!”春珠受不了紫英恶狠狠里带着鄙夷的目光,终于喊出来,“我是丫头,你也是丫头,可你知道么,丫头与丫头,也有三六九等的!”
    紫英闻言冷笑,“我是皇后的丫头,你是贵妃的丫头,据我所知,谢阿谣待你可不比一般的宫人采女,你也并不比我差多少!”
    春珠一窒,情不自禁低了头,目光移向了旁处,却倔强地道:“那又怎样?她待我再好也没用,再高贵的丫头也终究是丫头,最贫贱的主子也是主子!我宁可做一日贫贱主子,也不作一世的高贵丫头!”
    紫英惊讶,上上下下打量春珠,“瞧你不出,倒还这样心高!可惜啊…”她嘿嘿冷笑,不屑道:“就凭你这样,怎么看都是丫头的身子,再有主子命也没用!”
    春珠不响,紫英体会她话里的意思,狐疑地道:“听你这话里的意思,指使你的莫非不是谢阿谣?”
    春珠嘲弄地一撇嘴角,“自然不是她了。她为人只求自保,不求伤人,这样的性子,在宫里注定了是个失败者!”
    “那是谁?你说!是谁!”紫英一阵紧张,下意识一把抓住身下的稻草,追问,春珠却闭上了口,再不肯说。
    “是罗贵嫔…一定是她!”紫英猛可里直觉地闪过一道亮光,霍地挺直了腰,“是她,她派人送了那肚兜,然后栽赃嫁祸给郡主!你是她派来长秋宫的内应…”紫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的心机真深!”
    春珠见她猜中,想想在这里无人听见,料说出来也无用,且她心里憋了这许久,也实在需要与人说说,于是道:“其实我一进宫,罗贵嫔就找上我了…”
    紫英怒道:“当初郡主也曾找过你,你却为何一副忠心不二的模样!罗贵嫔能给你的好处难道皇后娘娘还给不起么?你何不直说!”
    春珠嗤笑道:“罗贵嫔答应我,只要她做了皇后,就一定提携我,让我成为九嫔之一,封妃做主子!邓皇后与谢贵妃出手再大方,能给我这个么?!”她咬了咬唇,“谢贵妃当初,不也是延陵王府里一个花工丫头,比我还低贱些,凭着皇上宠爱,就能当贵妃,我为什么就得当一辈子的宫女丫头!”她幽幽道:“当初皇上拨了我与春珂服侍她,春珂死在了皇后派去的刺客手里,那时我就想,跟着她有什么好处?就算她赏赐再多的金银珠宝,又能怎样,在宫里,哪个主子抬抬脚都比你高,到老了,顶好的出路不过是主子赏一笔钱,出宫嫁人去,一辈子默默无闻,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趣味?除非自己做主子!要嫁,就嫁最好的男人,要做,就做人上人!”
    紫英生平却是第一次听见这话,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良久方道:“你倒是心比天高,我只怕罗贵嫔未必就傻到肯重蹈覆辙,何况皇后娘娘还在,你以为你们就赢定了么?我明日就禀报皇上,揭穿你们的阴谋!”
    春珠哈哈大笑,只笑得眼泪都快出来,才道:“我若怕你去禀报,也不告诉你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说什么谁又会信?我既然肯帮罗贵嫔,自然也防了她一手,若是事后她敢反悔,大不了大家一拍两散,谁也活不成!”
    紫英已是听得呆了,空旷阴冷的牢房里忽然想起“啪啪”的拍掌声,一个人影慢慢从阶梯的转角走了出来。
    紫英惊叫了一声,春珠下意识厉声道:“是谁!”
    那人的黑袍融在模糊的光线下,烂然金绣闪烁微微的光泽,宽阔的袖子几乎垂在地上。“说的真好…”他低低说。话语中刺骨的冰冷让春珠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她忽然间认出了是谁,不由恐惧地往后退,“皇上!”
    微弱的光线终于照到来人的脸上,“皇上!”紫英却猛扑上去,指甲抠在了木柱上都不觉得疼痛,“皇上!你都听到了!是她,是她勾结罗贵嫔陷害奴婢与娘娘啊…皇上…奴婢是冤枉的啊…”
    春珠蓦然惊醒过来,“不不不!奴婢是胡说的…皇上千万不要相信…皇上千万…”萧乾冷冷注视她,春珠的声音终于渐渐低下来,头也低了下去,不敢与萧乾目光相接。
    “我问你,”萧乾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我只问一次,当初长秋宫失火,罗罗承宠,阿谣早产,这次毒害太子,嫁祸皇后,是不是都是你们暗地里安排的?”
    春珠震动一下,抬眼偷偷觑了萧乾一眼,虽隔着栅栏,但面对萧乾强大的威势,春珠依然不住后退,一直退到背抵在了墙上,虽在阴冷的地牢,她却满头是汗,良久,终于垮下肩膀,几乎若蚊蚋般说:“是…”
    虽是早已知道这个答案,但听春珠亲口承认,萧乾依然心内一震,双手情不自禁蜷握成拳,“那个到长秋宫纵火以及送肚兜去的人是谁?这宫里还有多少是罗罗的人?”
    “是…是罗丞相安插在尚仪局的小太监王成子和王成武两兄弟…”春珠讷讷道:“其他的…奴婢真不知道…”
    萧乾不语,春珠生怕萧乾不信,忙道:“这些人都是罗丞相派来协助贵嫔娘娘的,娘娘从来不跟奴婢说,除了这两个,是我交会过的,其他的当真不知道,请…请皇上明察…”
    萧乾冷冷盯着春珠,确信她不知道,方才开口道:“那好,你将所有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说一遍,若无谎话,朕就信你。”
    春珠迟疑道:“从…从哪里说起?”
    萧乾怒道:“就从你这贱婢被她收买说起!”
    春珠吓得一哆嗦,忙双膝跪倒,连连磕头,“请皇上恕罪…奴婢有罪…”
    萧乾冷冷道:“你自然有罪,快说!”
    春珠咬咬下唇,却不肯说,萧乾大怒,一抬脚将面前一根木栏“噼啪”踢断,木屑四飞。紫英春珠皆失声惊叫。
    萧乾一字字盯着春珠,道:“朕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你莫非要试试?”
    春珠浑身发抖,跪在地上,半晌才战战兢兢边哭边说道:“奴婢…刚随贵妃娘娘进宫那会…常在宫内碰到罗…罗贵嫔,她对奴婢十分和蔼,奴婢有次因与瑞儿拌了几句嘴,心里气闷,躲到花园里去哭,恰好遇到她,她待了奴婢到她宫里,问了奴婢许多事情,还说只要奴婢听她的话,她以后…她以后…”
    “她以后就让你开脸封妃做主子,是不是?”萧乾嘲笑一声,强迫自己忽视心底那一丝愤怒。
    春珠低下了头,既羞且愤,无言默认。
    “然后呢?”
    “后来皇上千秋节,罗贵嫔探知皇后设计,给皇上准备了春水流碧,存心灌醉皇上…”
    紫英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胡说八道!那酒后劲本来就大,怎说是皇后设计…”
    话未说完,忽然看到萧乾凌厉的目光扫过来,连忙住了口,双脚不安地在地上搓了几下。萧乾道:“你也休替你那主子遮掩了,一会有你说的,这会给朕老老实实闭上你那嘴!”紫英连忙跪下磕头。
    春珠微微快意,续道:“贵嫔就将计就计,就…加了一些…加了一些…玉堂春…”她毕竟是云英之身,说到这里,声音更是低了下去。连忙咳嗽一声,掩饰过去,“果然皇上酒醉,皇后娘娘自为得计,将皇上扶到承乾宫,却不知道贵嫔娘娘早就安排好了,一等皇上皇后进了承乾宫,就立刻派人去长秋宫放火,将皇后引开,她才替代皇后,…”
    萧乾道:“她自然知道朕喝糊涂了,高大德却不糊涂,定然会去瑶华宫报讯,是不是?贵妃听到这个消息,必然心中不预,加上那倒挂金钟的药性,是以才小产,这里面自然少不了你的功劳…倒挂金钟定然是你偷偷种在院里,又故意采到贵妃房中,是也不是?”
    春珠默认,“贵妃小产,本来凶险。沈医正明面上是皇后的人,其实却是罗丞相一力提拔上去的,罗贵嫔本意是要他顺水推舟,除去贵妃母子,但他却说谋害皇子,罪名太大,况且贵妃是双身,一尸三命,断不可行,罗贵嫔只得退而求其次,命奴婢出首,暗告贵妃为争宠而故意早产。”
    萧乾微哼一声,“她倒高明,让皇后去与贵妃相争,她坐收渔利。”
    春珠道:“皇上…果然为此冷落贵妃,将贵妃娘娘娘幽闭春晖宫。贵嫔娘娘一来要扳倒皇后,二来又怕贵妃娘娘母凭子贵,东山再起,所以才派人去毒害贵妃母子,嫁祸给皇后…”
    “好一招一石二鸟二计!”萧乾想起自己冷落禁闭阿谣本意是为了让她离开漩涡的中心,自己好腾出手来,有意抬举宠信罗罗张茵来对抗南阳,有意去让他们内讧,在朝中也正好借助罗煌与张纲来钳制邓无极。不料反大意失荆州,想到阿谣与澄儿下落不明,真恨不得一脚踢死春珠,但想起尚要她来指证罗罗,只得强自忍了,转身大步离开,只怕再待一时就要改变心意。
    “皇上!皇上!奴婢是冤枉的呀…求您放奴婢出去吧…”紫英见萧乾离开,又惊又急,喊叫一阵,见萧乾头也不回走了,不由浑身发软,倒在地上嘤嘤哭泣,又忍不住咒骂怨恨春珠,骂她害自己落到这等地步。
    春珠低垂着头,任由她去骂,“皇上…是不会放过我的…”她颓然地顺着墙缓缓滑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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