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花谣

第五十三章 北风驱雁天雨霜(中)


郊野某处山村,正是薄暮时分,炊烟袅袅,鸡鸣狗吠,农夫归锄,村头玩耍的小儿纷纷迎接自己的父亲回家,治世之下,一片清平之乐。
    “你吃罢。”碧城将煮好的饭菜一一端上桌子,对南阳道:“我回去了。明日开始,自有隔壁田大婶的女儿来服侍你,我已付了一年的工钱。”他自怀中取出一个袋子,放到南阳面前,“这些钱你收好。记着了,任何人问起都照我教的那般说,千万不要提起自己来自宫廷。你…”他迟疑一下,见南阳一径低着头,喉中微微泛起苦涩,轻轻道:“保重!”
    打开木门,他扶住门框,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顿了顿,终究没说出来,举步跨出门外。
    “等一等!”身后蓦然传来南阳的呼声,追到门口,似乎怕他一时便走了,趁他不注意,鼓起勇气悄悄拉住了他的一片衣襟,眼睛望着地下,语声有些慌乱的:“你…我…我一个人…有些怕…”
    碧城从她头上望下来,看着她颤抖不停的睫毛与那只羞怯地攥住衣角的纤手,一阵柔软与酸酸楚楚的感觉就那样蓦地撞进他心底,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说:“外面风大,进去吧。”
    没有回答,那只手却固执地紧攥着衣角不肯放。
    碧城叹道:“我回去还要探听洛川王府如今的现况,而且…也得去对陛下有个交待…”
    南阳仰首,眼中盈盈有泪光闪动,“他…他会不会…”
    碧城一笑,他神色素来坚毅,轻易不露笑脸,偶尔一笑,却甚能安抚人心,“放心,他对我,如对手足,他绝不会为难我。”他叹息一声,“你可能还不知道,阿谣抱了澄儿,不知所踪了…”
    “什么?”南阳惊讶地瞪大眼睛,“孩子不是还在出痘么?”忽然间,一离开宫廷,仿佛一切的恩怨也都放下了,她除了感叹竟没有一丝的幸灾乐祸,连她自己都觉诧异。
    “是啊,所以他这几日,定是焦虑的寝食难安。这个时候,我更得回到他身边去。”阿谣的离去也是因自己的疏忽,如今自己又偷偷救了南阳离开皇宫,碧城心里一直对萧乾有份歉疚。
    南阳犹犹豫豫地,只得要无奈的放手,却忽然隔壁吱呀一声,一个中年农妇出来倒水,一见二人僵持在门外的那个样子,再见了南阳那只拉着衣角的手,露出了然的笑容,“哎呀,毕爷,怎么一个晚上都不陪着夫人就要走了呢?”田大婶放下手里的木盆,热心地走过来劝:“初来乍到的,终归不熟悉,难怪夫人不肯放。”她疼惜地拉起南阳另一只手,“可怜见的,这般娇嫩,长得又这么可人意,就算做生意受了骗,落难在我们这小山村,也是大家子出来的夫人太太,毕爷…”她责怪地转向碧城,“虽说男人家一门心思做生意重振家门是要紧,可也不在乎这一晚上,好歹陪夫人过了今晚,明日再出门不迟,外面黑灯瞎火的,我就不信那生意到明日就飞了不成!”
    原来碧城将南阳安顿在这村里时,只假说二人是夫妻,自己姓毕,原是富豪之家,只因做生意受了骗,被卷走了银子,押了祖宅抵债,家人仆妇都遣散了,是以暂时留夫人住在这里,雇了田家女儿替南阳洗衣做饭打扫,自己却要出门经商好赎回大屋。因此田大婶一看见便认定碧城急着出门赚钱,南阳却不肯放他走,才过来相劝。她却不知道这在她眼里可怜见的夫人原是天下最尊贵的郡主皇后,若是知道,只怕要吓得晕过去。
    南阳羞红了脸,想不起已有多久不曾这样红过脸,虽是尴尬,心里却有些朦胧的期待。
    碧城却生怕她生气,不由自主看了她一眼,却见她也正好偷偷望过来,晕生双颊,实是十分美貌,心中砰的一跳。
    田大婶不由分说,便将二人推进门去,又亲自替他们关上门,才笑眯眯回去倒水了。
    二人进了门,不由更是尴尬,碧城紧张道:“我…冒犯…你了…”
    南阳自认识碧城以来,他永远是一副刚毅得不近人情的样子,总对他敬而远之,从不曾见他如此局促,不由抿嘴一笑,心里想:谁能想得到,我与他还有今日这般对答。也不说话,径自又去取了一副碗筷,盛了饭,率先坐下,捧碗道:“吃饭吧。”
    碧城尚在犹豫,她已伸筷吃了一口,嗔道:“坐呀!”
    碧城见她语笑盈盈,灯下脸色如花,心想:过了今夜,以后也不知道我能否保得性命再见她一面,权当今日是意外之福罢。当下坐下一起吃饭。
    其实他说萧乾绝不会杀他实是安慰南阳的话,虽然了解萧乾为人,但这次犯下的事实在太大,连自己心中也实在是有些忐忑的。
    这一夜,南阳睡在里屋床上,碧城睡在堂屋地下,却一样是各怀心事,翻来覆去,通不曾睡得着。
    仿佛一夜之间风云变色,贵妃与太子失踪,皇后幽禁,邓无极与王妃下狱,洛川王府树倒猢狲散,天下震动,当初初的震惊过去,大臣们的目光便逐渐开始盯在了罗煌与罗贵嫔身上。如今朝堂上,罗煌独掌权柄,炙手可热,后宫中,以贵嫔为尊,眼看皇后宝座唾手可得,一时间丞相府与宜昌宫车水马龙,热络万分。
    而处于变故最中心的皇帝萧乾,看着眼前堆积起来越来越多的请废邓皇后立罗贵嫔的奏章,却根本看也不看。并且常常出宫,一去半日,回来时也是一头扎进承乾宫,不知在忙些什么。罗罗心里疑惑,却打探不出什么,几次软硬兼施询问高大德,高大德却象煮熟了的鸭子,嘴闭得紧紧的,什么也问不出来,但罗罗依然从高大德与承乾宫伺候的宫人神色上看出,萧乾最近脾气很大,心情很差,动辄发怒。阿谣带了澄儿失踪已成了宫中公开的秘密,罗罗生怕萧乾先找到阿谣,也曾悄悄带信给罗煌,让他务必赶在萧乾的人之前找到阿谣和小太子,生死不论。但奇怪的是,布下了这样的天罗地网,依然没有阿谣一丝信息。罗罗虽然心焦,但看萧乾也找不到,才微微放心,除了嘱咐加紧搜查外,暂且把注意力投在了处置南阳上面。
    一天过去,南阳想来已经自尽了…罗罗嘴角噙笑,缓步去长秋宫的路上,心情大好,夕阳下见路边芙蓉盛开,便命随伺的宫人采了一朵,簪于鬓上,左右齐声称赞贵嫔美貌,罗罗心中不自禁的得意。
    到了殿前,守卫禀报一天来殿内都十分平静,亦无人来探望南阳。罗罗满意一笑,挥手令随从侯在门外,自己推门进去。
    却见殿内寂寂,衔芝铜鹤上的烛火早已经燃尽,冷落了余烬,留下一宫凄清。
    罗罗皱眉,目光扫到地上那条白绫,猛然一跳,抢步上前拾起来一看,见白绫断成两截,切口处被整齐割断,不由一惊,连忙环顾室内,确信无人,不由恨恨顿足,拿起桌上南阳匆匆写就压在杯下的那几行诗,沉吟半晌,正自懊恼惊疑,忽见地上揉成一团的纸团,忙捡起来展开一看,却是南阳写的谢罪表。
    罗罗一皱眉,南阳在监禁中失去踪影,职责固然在宫廷守卫而不在她,但本来在她掌握之中的事情,忽然起了变故,不免打乱了她的计划。罗罗顿感棘手,料想问那些守卫也问不出所以然来,长秋宫这些太监宫女本就躲避着南阳,端茶送饭早就不耐烦,乐得南阳不来呼唤,自是躲得远远的,南阳的几个心腹又被自己下令拘禁在偏殿,想来南阳失踪之事,尚无人知晓。
    微一思索,罗罗将谢罪表重新揉了塞进袖中,却另外扯过一张纸,模仿南阳的笔迹,重写了一份,吹干墨迹,才连同南阳那张诗作,放在一起,尖声大唤道:“来人!”
    守卫见罗贵嫔进去半晌,忽然传来尖厉呼叫,人人皆知她是未来皇后,生怕她有失,一下子涌了进去。
    却见罗罗受按桌面,怒容满面,喝道:“皇后娘娘呢?你们这班废物,这么多人看守着,居然让人跑了,陛下怪罪下来,我看你们怎么担当的起!还不快找!”
    她虽是做戏,但那怒气却是不假,守卫面面相觑,只得在殿内细细搜索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守卫队长跪下请罪,心中却奇怪,要知长秋宫四周都有高墙围绕,只有前后二门可出入,俱有守卫把守,除非武功极高,方能越墙而出。以南阳一个弱女子,根本不可能逃出,转念一想:是了,想是长秋宫中藏有暗道,皇后才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失了踪影。只得自叹倒霉。
    罗罗哼了一声,道:“本宫如今就去禀告陛下,你们在宫门各处巡查一遍,看看有何异常,若有蛛丝马迹,立即报与本宫,否则,陛下怪罪,本宫可没法子替你们说话!”
    守卫队长连连答应。恭敬送了罗罗出去,自布置人手各处勘查。
    罗罗拿了那两张纸,径自来承乾宫找萧乾。
    萧乾听了罗罗禀报南阳失踪之事,却并不如罗罗预料中那般暴怒,只惊讶地挑了挑眉,“哦”了一声,接过罗罗递与的纸张,看了一遍,随手放在桌上,并不说话。
    罗罗想了想,摸不透萧乾心思,试探道:“臣妾想,娘娘必是让洛川王府的人救走了…”
    萧乾抬了抬眼,问:“何以见得?”
    “娘娘这几行诗,明明是说有人相救,并不留恋宫廷,如雁高飞。那一张却满纸是怨恨陛下负心薄情,为洛川王府抱屈,什么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分明指责陛下…且承认毒害贵妃太子之事是她为报复陛下所为…”罗罗欲语不语,思索良久,才又道:“臣妾到想不到…娘娘竟敢对陛下这般大不敬…先前还以为她是冤枉的…”
    萧乾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无心听她多说,摆手阻止道:“不用说了。”扬声唤高大德,“传碧城来。”
    高大德应了一声,半日愁眉苦脸的回来,“侍卫们说,卫大人今日一日都不见人影,谁也不知去哪了。”
    萧乾似乎不信,追问一句:“可到他住所去找过了?”碧城住在皇城东三所,离宫门极近。他是侍卫总管,为人又严谨,每日都要进宫巡查。
    高大德道:“老奴已经令人去找了…不过…不过…”他嗫嚅地看看萧乾脸色,“多半也是不在的…因为卫大人平日从来不会无故缺值的…”
    萧乾皱眉道:“命他们去找,一旦找到,即刻宣来见朕!这个碧城…”忽然想起罗罗还在,停步道;“你先回宫吧。这事朕自有主张。”微微一顿,勉强又说:“朕这几日心烦,六宫的事,卿多费心了。”连日来阿谣消息全无,澄儿生死未明,今日连南阳碧城都失踪了,萧乾内心烦扰,也无心再与罗罗做戏,勉强敷衍一句,自匆匆出去了。
    罗罗微微有些失望,但想起萧乾话中似乎有隐隐暗示自己将为六宫之首的意思,才又暗暗欢喜。回到宜昌宫,忙忙写了书信,将南阳失踪之事详细说了,命人送出宫去与罗煌,让他尽早找到阿谣,并注意洛川王府的余党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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