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齐国京都已是漫天小雪萧疏而下,一片琼楼玉宇景象,而远在千里之遥的伊吾国中,却正是最好的一段季节。伊吾的夏天特别长,从五月开始一直延续到十月,大都是炎热天气,十一月开始进入秋天,一直到二月初,冬天又特别短,一到三月就进入了春天,因此,十一月以来天气日渐凉爽,城里城外大批的胡杨、野杏、红柳林熬过了酷暑之后,枝枝叶叶都舒展开来,尤其是离伊吾城大约七八十里的苇子峡蝴蝶谷中,正是天高云淡,一条宽阔的山峡涧从谷中淙淙流过,涧水四季不涸,清澈如水晶一般,成为伊吾河的源头,这里长满了数百年的野杏树,自生自长,成了一个极大的杏子林,间杂着柳树、白刺、梧桐、还有无名的野花和芦苇,使得这里成了一个美丽的仙境,每年春天杏花盛开时节,成千上万的蝴蝶飞来这里栖息玩耍,飞舞于花间丛林,为人间奇景,此时虽是深秋,但涧边杨柳金黄,杏林殷红,树林间草浪翻滚,苇絮纷飞,星星点点的野花恣意盛开,比春天别有一番明净澄澈之美。
就在谷中一个平坡上,一株巨大的杏花树下,盖着几间茅屋,周围用小圆木搭建着一圈篱笆,自成一个小小院落,院子的泥地被整理得平整如镜,寸草不生,门前摆着几盆花,也不过是寻常的山花野卉,屋檐下挂着一长串辣椒、菜干,相映成趣,虽是蓬门陋户,但在这样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树间,却别有一种出尘之态。
一匹白马缓缓进入谷中,马上乘客一袭伊吾长袍,长发照伊吾风俗编成辫子垂在身前,头上戴着伊吾小帽,帽檐压得极低,紧紧压在一双斜飞的黑眉上,露出不怒自威的一双凤眼。
白马似是来过多次,极其熟悉谷中路径,马上乘客并不控缰,悠然随马自行,白马虽偶尔停下吃几口鲜美的青草,或是喝口清甜的涧水,但并不多做停留,径朝坡上的小院而去。
到了院前,马上乘客翻身下马,从马鞍上解下一个布袋,扔了缰绳,任马自去林中休息,自己拎了布袋大步走进。
房中传来琅琅读书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声音稚嫩,出自小童之口,却读得十分认真,但读到这里忽然一停,随即问:“妈,我怎么没有爹?”
“…爹爹带着妹妹,住在很远的地方…”温婉的声音一如平常水般清润,他却听出了一丝淡淡的黯然与忧伤。“等澄儿长大了,就可以去找爹爹。”
童子的声音疑惑地:“十八伯伯当我爹爹不好么?”
“别胡说!伯伯就是伯伯…小心你十八伯伯听见了生气。”女子有些尴尬和无奈。
童子的声音“哦”了一声,却有些低落,读书声重又响起来。“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那人微微一笑,咳嗽一声,读书声骤停,他方举手叩门,两扇柴门已经哗啦一声从里面拉开,一个小小的身子随即扑到他怀中:“十八伯伯!”
李十八抱起萧澄,“好小子,会读诗经了!”他将布袋放在桌上,笑道:“几天没来,阿谣,你咳嗽可好了?”
桌边女子放下手中针线,抬起头来,正是阿谣,盈盈道:“十八哥,又劳动你来一趟,不过偶然着了些凉,早已好了,请坐。澄儿,别让你伯伯一直抱着。快下来。”
李十八笑道:“这小子越来越重了…”依言将萧澄放下,解开桌上袋子,却是带来了许多吃食,撒子,沙木萨、葡萄干、奶酪等等,都是伊吾著名的小食,末了还有一个金黄的蜜瓜,萧澄欢呼一声,阿谣微笑说:“男孩子,这么贪吃,羞也不羞?”
李十八任萧澄去吃,笑道:“我小时比他还贪吃,男孩子么,多吃才长得好。”将各样小食取了几样放在萧澄小手里,道:“澄儿,你出去玩吧,伯伯跟你妈说几句话儿。”
萧澄答应一声,眼睛望了阿谣,阿谣点了点头,萧澄这才笑嘻嘻自去了。
李十八在桌边坐下,阿谣倒了茶,李十八见她白衣青裙,乌发如云,一双秋水般的眼睛莹然流波,依稀仍是数年前在雍州道上初遇模样,岁月一些儿不曾在她脸上刻下痕迹,反倒更添了含蓄雍容之美,神情更是沉静若水,如明珠美玉,不见锋利,唯见温润。心里微微一动,暗叹了口气,却微笑说道:“今日来,是跟你商量件事儿,澄儿已经五岁啦,过了年就六岁了,虽有你亲自教养他读书习字,可也该练练弓箭骑射,才是男儿本色,我宫中教习多得是,但澄儿每日来去不便,我想让你们搬到宫里去住,澄儿每日习武,晚上你又可教他读书,两不相误,不知道你的意思怎样?”
阿谣微微一怔,这些年来李十八因怕她孤身带着孩子住在这谷中不安全,多次邀请她住到伊吾王宫中,她始终不肯,连李十八送来的侍女也不肯要,只独自一人过着清苦的生活,李十八只得随她,却暗暗迁了几户猎户住到谷口,自己更是三不五时过来探视,山中岁月,倏忽便过,一应日常所需皆由李十八送来,谷中猎户更是隔一日就来替她挑水劈柴,送些野味菜蔬,阿谣每日里只伴着澄儿读书写字,做做针线,闲暇来林中漫步,日子过得十分悠闲,更不愿离了这清静地方去住王宫。但想李十八所说也是正理,当下蹙眉想了一阵,方委婉说道:“十八哥好意,阿谣心领了,这些年来若不是你…”李十八摇手阻止她再说,阿谣一笑,“阿谣亏欠十八哥的实在太多。澄儿是该练练武了,十八哥想得周到,只是我看惯了这里的杏花蝴蝶,喝惯了山涧水,清静日子过久了,住到王宫里只怕更给十八哥添麻烦…”李十八面色微微一黯,阿谣只做看不见,微笑道:“我想,既然已经麻烦了十八哥这么久,不如就再麻烦十八哥多为澄儿操操心罢,我的意思是让澄儿随十八哥去,就住在城中习武,隔六七日让他回来一趟,随我住两天,我教他读书,十八哥看这样可好?”
李十八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过几天我把阿姿古丽夫妇送来给你作伴,顺便把澄儿接走。”阿姿古丽在伊吾语里为“美丽的鲜花”之意,伊吾女子多有以此为名,李十八说的这个是王宫中的侍女,阿谣初来伊吾住在伊吾宫中,就由她伺候,三年前已经成婚,嫁给了王宫卫队的一名青年。
阿谣见他眼神坚决,知道这次无法推辞,想象澄儿一走,自己一人不免孤单,有人作伴也好,也就不再推辞,笑着谢了。
李十八站起身,迟疑一下,才状似不经意说:“今日接到邸报,萧乾…出巡天下,由京师至江南,一路西行,不日将到雍州…”
阿谣心内一颤,面上却丝毫不露,淡淡一笑,纤细的手指却情不自禁握得发白,连她自己也未曾发觉。李十八暗暗一叹,轻轻说:“你不想让澄儿见他一面?”
阿谣轻松道:“他只当我母子已经身亡,彼此相忘于江湖,岂非最好,何必又去打扰?”
李十八道:“他已遥封你为大齐皇后,立澄儿为太子,这些年来从未放弃过寻找你。这次他出巡只怕多半也是为寻你而来。”
阿谣一顿,半晌才道:“我只当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了…他做什么,也与我无关。”
李十八定定瞧了她不语,阿谣勉强对他一笑,却不知怎的,怕有些对上他深黑得无边无际的眼眸,这眼里似乎包容一切,又似乎洞察一切,令她匆匆低头,假作整理针线。
“其实他就算寻你而来,也不过抱了一丝希望而已,万万想不到你会在我国中。你若不去见他,只怕他这辈子都寻你不着的。”
李十八转身要走,扔下一句话。
阿谣咬了咬唇,冲他的背影说:“我自然不会去见他!”
背影微微一顿,却没有回身,径自迎向自林中气喘吁吁跑来的澄儿。阿谣见到他蹲身与澄儿说了一会话,便吹哨呼来白马,与澄儿挥手作别。澄儿一直立在篱笆旁目送他伟岸的身影没入漫天的红叶中,背着身子,她也可以感觉到澄儿那份依恋与崇拜的心情…
是啊,澄儿素来就将他当成自己的父亲…当年,又是他救了澄儿的命…
风吹树叶的声音簌簌沙沙,平日里听这声音如箫爽天籁,今日却似乎带了别样的凄清,芦苇摇曳里,一只野兔蓦地窜出,引得澄儿伸指大喊,“娘…你瞧你瞧…”
阿谣却只顾怔忪在自己的回忆里,并未听见——
当年她靠了延陵王府的密道,抱了因出痘而浑身高热的澄儿悄悄逃离王府,心里是满腔的怨恨悲伤,只想远远地离开皇宫,离开萧乾,抱着澄儿,母子生死在一处。暗夜里不分道路,只捡房屋稀少郊野之处行去,跌跌撞撞竟跑到通惠河边,夏夜里水边蚊虫多,尽管她尽力围护,澄儿依然被蚊虫叮咬得大声哭叫,通惠河是京师漕运河道,由京郊流经西直门入皇城,这一段正好在旷野之中,夜风猛烈,阿谣蹲在地上,将澄儿紧紧抱在怀中,百般哄慰,澄儿依然哭得声嘶力竭,阿谣抱着澄儿,也陪着哭得肝肠寸断,不一会澄儿嗓子嘶哑,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身上也渐渐冷了起来,阿谣只道澄儿不行了,痛哭之下,万念俱灰,将澄儿紧紧绑在怀中,竟然抱着澄儿纵身跃下了宽阔的通惠河中。
悠悠醒过来时,人却在了一艘官船上,昏昏烛火下,阿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坐在烛火旁的那个男子,正是雍州道上萍水相逢过的伊吾国王李十八!
原来李十八是带了西域诸国使臣团前来进贡的,在京城已经住了好几日了,阿谣其时正禁闭春晖宫中,是以并不知晓,因知道大齐唯一的皇子出天花,皇帝正在焦头烂额之时,李十八交割了贡品,觐见过萧乾后,随即便告辞回国,萧乾也无心挽留叙旧,令他见过高昌公主并几位西域陪滕后便准其所请。使臣团起身时照例要由钦天监选择时辰,以吉日良辰方可保一路顺风,恰好择定的时辰是这日丑时初刻,李十八带了使臣团,坐了几条大官船沿通惠河西行,路上恰好救起了阿谣。
阿谣只道澄儿已死,谁知李十八却微笑告知她澄儿安然无恙,阿谣又惊又喜下,顿时又晕了过去。
原来宫中御医医治澄儿,一味只求澄儿不哭不闹,这样一来热毒发散不出,十分凶险,阿谣抱着澄儿一路被蚊虫叮咬,逼迫得澄儿大哭大闹,误打误撞,反倒将那股热毒尽皆发散了出来,浆痘开花,等澄儿哭得没了力气,热毒也散尽了,高烧也退了,是以才渐渐冷下来,阿谣抱着他一跳河,他是年幼婴儿,反倒差点将他溺死,幸亏救上来早,又幸亏阿谣一心要母子死在一处,将澄儿绑在自己身上,李十八队中又自带得有大夫,是西域国医,医术甚是不错,他一见是阿谣,命大夫全力救护,抢救及时,才险险保住了澄儿一条小命。
阿谣虽不肯便将自己经历说与李十八,但李十八看她如此模样,加上在宫中听来的,自也猜到几分,阿谣请他勿走漏了消息,并愿随他同去伊吾安身,李十八答应了,带她一路西行。
萧乾与碧城虽派出无数人手搜寻阿谣母子下落,却绝想不到她进了西域使团安身,更无人前去搜查,一路顺风顺水,安全到了伊吾,李十八将阿谣安置在自己宫中,待她母子万般周到,他的王后与嫔妃虽不敢说什么,但对阿谣却都侧目而视,时日一久,阿谣顿觉这样不明不白住在伊吾王宫中颇有不便,况且她也发觉李十八对自己情愫暗生,为了避嫌,兼之澄儿身体康复健壮,才一力要求搬到这蝴蝶谷中居住。
李十八为人磊落,自是明白她的心意,并不强求,安排好一切,默默送了她过来。阿谣对他心存感激,以兄事之,他又异常疼爱澄儿,澄儿也十分黏他,二人情状有如父子,阿谣有时见了,心底会蓦然升起一阵恍惚,萧乾的影子会迅速地浮现在眼前,但又被她迅速地抛开…
五年多了…不知道他…
“娘…娘!”澄儿拔高的声音惊醒了她,看澄儿一双乌黑的眼眸不解地盯着自己,不由爱怜的摸摸澄儿的头,这孩子年纪虽轻,却长得眉目清朗,聪慧异常,那股掩饰不住的俊拔之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象他爹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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