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贼

第9章


空山寂寂,虎丘塔下立时又安静了下来。
风雪如常,一切照旧,无常的只有人事。
刀倾城正待收拾心情、整理乱绪,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节奏、平稳,而且故意踏得声响很大,几可让整座山每个方位的人都能听得见,刀倾城知道这是来者在暗示并无敌意。
他侧首一瞥,却见踏雪而来的竟是一名武官模样的中年人,只见他停下扫视了周遭一眼似乎于此间情势已了然于胸,随即鼓掌笑道:“刀先生的刀法果然天下无双、世间罕有。”
刀倾城皱眉:“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在这?”
武官遥施一礼,不傲不谦、不卑不亢:“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梅大人对阁下有请。”
刀倾城双眉一轩:“梅大人?原来真有个梅大人,是请三六九杀我的梅大人?”
武官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也是当朝二品大员、新任两湖制置大使梅石坚梅大人。”
梅石坚一向是个没时间的人,他很忙,不然他一年之内就不能连升三级,因为他要忙着打通关节,忙着投靠朝中权贵,忙着铲除异己,忙着一路高升,甚至忙着喝酒吃肉跟寻花问柳,除了不忙百姓民生他什么事都忙,但皇帝赞他梅花品节、石坚格毅。
这样一个梅大人现在要人卖他一点面子,你给还是不给?
“给你妈个头!”两年前淮南节度使曾经因为在背后偷偷这么小声嘟囔牢骚了一句,然后满门三十四口人头落地。
这件事过后,梅大人辖下再没一个官员敢对梅大人不敬,自知爱梦话的连睡觉也自觉把嘴巴封上。
当人的身份地位达到某一个阶段之后,就只有他训人、别人哈腰听着跟点头照办的份,所以今日梅大人宴请在座的宾客一个个都很乖,乖得诚惶诚恐。
梅大人请客的地方在梅园——苏州第一园,不因阁局景致、人文气象,只缘皇帝亲笔题点恩赐。时正梅花初放,红白相间万朵、满园清香盈动,但梅大人却没什么心思赏梅——他从来就不觉得梅有什么好赏,要赏就该赏钱赏官赏女人么——他现在只觉得生气,因为有人不给他面子,偏偏不给他面子的人他还惹不起!
所以他现在要训人,不、是教人,教人做人,不、是教人做官,这里能进梅园的都不是外人,有知府、有将军、甚至还有新科武状元,一个个不是自己的门生、就是自己的心腹。
刀倾城虽然对朝廷糜腐一向鄙夷不屑、漠不关心,但他被请进梅园时还是不得不佩服当贪官污吏也是一门学问,因为梅大人正在向属下言传身教——贿赂。
梅石坚眯着眼缓缓掠过满堂宾客,道:“你们送给吏部尚书焦晦月与兵部尚书孟月藏的礼物都被打回来了?”
众官汗颜:“是。”
梅石坚慢条斯理地喝着茶:“都给我说说送了些什么?”
知府擦汗:“微臣送了十万两白银,每人五万两。”
将军红了脸:“属下将扬州第一名妓赎了身献给吏部尚书。”
武状元挠了挠头:“俺想把家中祖传七世的那口宝刀赠给兵部尚书。”
其余官员正要纷纷自报礼单,梅石坚已一口茶先喷了出来——打住!
梅石坚叹气:“我叫你们多在礼物上用点心思,不是叫你们多加点份量。”
众官惭愧:“是。”
梅石坚摇头:“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很奇怪,总以为自己喜欢的东西别人也会喜欢,所以贪财的就送人金银珠宝、好色的就献上红粉佳人,也不打听打听这双月党人一向自视清流、素倡廉政,他们岂会轻受钱财、自扇耳光?那吏部尚书的夫人更是当今皇上的女儿,你们还敢送他女人,就算那是国色天香、他敢收在家里?兵部尚书生平最爱的乃是名家字画,可不是耍刀弄枪,打起仗来又不用他亲自披挂上阵,刀剑好坏与他何用?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连最起码的投其所好都不懂,本想将你们一干人安插在他们门下有个大好前程,结果反叫我被那两个家伙在朝廷一通冷嘲热讽,日后你们还怎么跟着我在官场立足?”
众官听了面面相觑,默不吭声。
梅石坚目光如炬在众人面庞灼扫来去,忽又神情一缓、语放悠长:“不过话又说回来,名权利欲、世间又有几人能勘破其一,你们也别就真以为他们是真君子、伟丈夫。只不过这世上有种人贪钱,但就是不喜欢你提‘钱’,他觉得这个字眼俗,不是想故意虚伪掩饰,而是这种人天生本能就觉着钱是俗不可耐、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实际想要归想要,但你就是不可以挂在嘴上跟他讲,因为他觉着他这种人说的‘钱’跟咱们俗人嘴里冒出的同一个字是有高低贵贱、天壤之别的两码事,话说白了就是他妈的当了婊子还自觉是个处子,既喜欢白花花的银子换来的闲情逸志、文雅风流,又鄙夷咱们谈钱时的猥琐下作、暴发铜臭,所以贿赂这种人你一定要瞅准他欲拒还迎、想要还羞的心思,对准其虽败德行、仍要良心的脾性。你要明着送珠宝美人他必觉辱其清誉、伤及颜面,如何肯受?你倘改用宝石镶一张字贴、拿金丝绣一幅画、翻出一张草圣真迹昌黎手稿来,这在他眼里那叫艺术、那叫高雅、那叫品味,虽然那东西值钱,但不能再直接叫做钱,他才会听得舒坦、想得舒服、欣然受之,他自幼所受的诗云子曰、礼义廉耻方能与贪婪本性、龌龊人欲达成心理安衡。你若开门见山直言以利、他只会觉得你瞧不起他将他当作了凡夫俗子,你要真以为他是品性高洁就自己倾尽心血写幅字、画幅画送给他,那他又连正眼都不瞧你一眼了,只怕日后想再拜见连他大门都进不去,是以你们若还想在官场行走,可都得给我好好打起精神多用点心思。”
众官齐叹:“学生受教,下官拜服!”
梅石坚喃喃叹息:“这双月党人最近在朝中越来越跋扈了,对于杀不了、整不得的人,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把他们变成我的朋友。所以……”他蓦的头一转、笑对踏在门口的刀倾城:“所以我也想跟刀先生交个朋友,就不知刀先生肯不肯赏这个脸。”
刀倾城伫在门口,前面是暖厅、身后是风雪。
如果有机会选择,他宁可转身面对风雪,也不愿面对暖厅中的这位梅大人——不会赏梅只会让人发霉倒霉变成煤的梅大人!
听他的谈吐就知道这不是个简单的人——不简单的人的意思就是不能用寻常手段解决的人。
现在这个梅大人在请人赏个脸、给他个面子,给还是不给?
刀倾城狐疑着不说话,只盯着他的眼睛——这梅石坚明知“三、六、九”三大杀手联手都杀不了的人他还敢派人请过来,自然是有了十成应对他不给面子的后果、完全掌控失算局面的把握,可是他手里究竟仗着什么才如此有恃无恐,跟他切齿痛恨的恩主又到底是什么关系?以这梅大人的地位权势,莫非他自己就是那个什么恩主……
领他前来的武官一拉椅子伸手道:“刀先生请上座。”
刀倾城身不动、步不移:“有话只管明说,若是迟早要站着大杀一场,何必坐座(做作)?”
梅大人大笑:“刀先生果然快人快语,本官也素爱直来直去最是省事,也就不再打那哑谜,今番盛邀阁下前来只想向先生道个歉、赔个礼,还望先生能恕罪海涵、与我一位朋友冰释前嫌,大家就此冤家宜解不宜结、和气生财岂不美哉?”
位高权重的堂堂两湖制置大使梅石坚要向人笑脸恭迎、道歉赔礼!
天下有几人受得起、谁又敢不收?
厅堂登时一阵私语骚动。
就算是眼下朝中最当权得势的“双月党”——焦晦月、孟月藏面对如此情形也不能不卖他个面子。
刀倾城却漠然,他受得起、但他不收——原来又是个替那淫贼求情做和事佬的,只不过这次出头的不是那恩主属下、不是江湖草莽,而是所谓朋友的当朝二品大员!
好个门路多、人面广、财力雄、根系深的淫贼!
刀倾城想到这里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居然笑了起来——怒极反笑,道:“齐了。”
众官愕然,梅石坚亦不解:“什么齐了?”
刀倾城寒声道:“重金贿我不得,便派好手伏杀,剿我不成又请高官来做说客。这富甲一方的商贾、威震江湖的大豪、名门正派的义士、行踪诡秘的怪客、神鬼难防的杀手,还有你这品尊位高的朝中权贵,竟都为了一个淫贼齐齐出头,这在朝在野、黑白两道的各色人马当真全都齐了。但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不管你朋友到底何方神圣,他若想了结此怨,除了提头来见再无他法,你们若再敢替他隐瞒藏匿,少不得今夜叫各位血溅当堂!”
在座宾客群臣听了无不失惊大怒,纷纷喝道:“狂徒大胆,竟在梅大人面前危言恐吓!”
梅石坚却似对刀倾城之言毫不动气,反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勿躁,笑笑道:“先生急下论断未免太过决绝,以阁下之能想知我朋友是谁终非难事,又何必急于一时,一切何妨等先生看过我这份礼物合不合心意再说?”忽问左右道:“此前牛员外跟简家兄弟送他什么礼被拒来着?”
领路武官应道:“他们想赠这位刀先生黄金万两、全部家业。”
梅石坚“哦”的一声:“那这刀先生又因何故与我朋友结下的梁子呢?”
武官瞧了刀倾城一道,道:“据说是刀先生爱妻被人辱杀。”
梅石坚点点头:“这就对了,他们送的礼物太轻、太次,诚意不够,刀先生身为当世一等一的高人当然拒收。人家死的是老婆,这些江湖汉子脑筋不对路地送人钱干什么,当打发要饭的么?以刀先生的身手要银子花还不简单?要女人那也容易得很。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