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季、那个秋天

第24章


他们最大的慰藉就是眼对眼、泪对泪,别的都无从说起。天黑了,仓库里的气味再一次浓郁起来,而童惠娴的黑眼睛在仓库里头乌黑闪烁,身子底下的麦粒一点一点冰下去,童惠娴支起了身子,俯在徐远的身上作最后的长吻。这个吻有哀伤那么长,有思念那么长,有夏夜里流星的尾巴那样长。后来童惠娴摸到了衣服,她开始穿。她说:“我走了。”徐远说:“再等一等,再黑一点儿,我送你。”童惠娴说:“不。”徐远说:“为什么?”童惠娴说:“不。”徐远跪在麦子上说:“让我送你,我的爱人。”童惠娴听到“爱人”身子便打了一个冷颤,她拥住自己说:“这不是爱。”童惠娴说,“我不爱你,我只是偷了一回汉子,这只是偷情。”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八章(6)   
  童惠娴离开仓库的时候仓库里已是一片漆黑。她跨出仓库的门,夜晚在黑暗里头有一种乌黑的清晰,天上星光灿烂,像密密麻麻的洞,童惠娴的眼睛眨了一下,那些发光的洞便模糊了,晶晶亮亮地四处纷飞。 
  接连着两个星期童惠娴不许耿长喜碰她。坚决不许这个男人碰她,她坚决不允许有任何肮脏的杂物流进她的体内。她在等。她在等下个经期。她用指头数着一个又一个逝去的日子。经期来临的时候她的身体没有任何动静,她给自己垫了一张极干净的卫生纸,它一连数十天都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红,没有一点额外的颜色。她的身子干净一天,她的生命就有意义一天。那张纸没有红。她的身体终于成为一块土壤了,她的身体终于成为一个温暖的秘密了,有一个生命正在她的体内做窝,正在吃她,吮吸她,正成为她的身体的全部归宿与全部意义。童惠娴时常兀自坐在学校的办公室里,一连好几个小时,自己与自己温存,自己怜爱自己,自己喜欢着自己。她在默默地与自己说话,说给自己听,说给自己的腹部听,这些语言不需要通过喉头、声带,它们沿着血脉以一种流淌的方式直接进入了心窝,沿着心脏以一种跳跃的方式直接传递到腹部,这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莫大的温馨,它沁人心脾,它入木三分。秘密是上帝给予不幸者最仁慈的馈赠,童惠娴的心窝绽开了花瓣,它像油菜的黄色花蕊,娇嫩地颤动,不知不觉地绽放开来。每一次颤动童惠娴都能感受到那种感人至深的震颤。我的爱人。我的爱。我的骨肉。我的孩子。我的生命。我的眼泪。我的小乖乖。我是你的土壤,我是你的温床,老天爷,我看见你的眼睛,感谢你的仁慈,感谢你的悲悯,阳光,你照亮我的身体吧。 
  耿长喜一清早就出去收鱼去了,他的捕鱼方法原始而又有效,用一根线拦腰拴住绣花针,而线的另一端系在木桩上,只要在绣花针的针头刺上一小块猪肝,再把木桩插到河边去,黄鳝和甲鱼就会在夜间把猪肝和绣花针一同吃进去了。那根针横在脖子里之后,黄鳝或甲鱼就不动了,静静地卧在那儿,等它的主人一大早来“捡”它。耿长喜这个清早的成绩不错,捡来的黄鳝足足有一鱼篓,每只手上还提了两只大甲鱼。耿长喜走进院子的时候童惠娴正在刷牙,童惠娴的刷牙每次都要带出许多血来,耿长喜懂得疼老婆,总是劝她不要受这份罪了,人身上一共才能有几两血呢。所以耿长喜只好弄黄鳝来给老婆“补”。然而童惠娴不听耿长喜的劝,动不动就给他脸色。老婆一给脸色了耿长喜就会很开心地笑,老婆是城里的洋小姐,皮又白,肉又嫩,发点小脾气本来就是应该的,只要大部分时候同意给他“睡”,这不就齐了吗?讨个老婆回来,隔三岔五有得“睡”,日子也就应当满意了,只是童惠娴的规矩多,上床之前不是让他洗就是让他涮,这就有点烦人了,不过城市人就应该有城市人的规矩,这本来也是应该的。耿长喜的牙刷上总是积了很厚的灰,再说了,在晚上刷牙,呱叽呱叽的,让人家听见还不是把床里的事都预先告诉人家了吗?村里已经有人笑话他了,一看见他的牙齿白,就说他“昨天晚上又刷牙了”。不过耿长喜的牙齿在那些“特殊的情况下”总是要刷的。不刷童惠娴绝对不依,“躲”他。童惠娴总是说,他的嘴里有“气味”。耿长喜对了镜子哈过气,实在闻不出自己的嘴里有什么气味来。话还得说回来,嘴里没有嘴的气味的那还叫嘴吗,嘴里总不能有鼻孔的气味、脚丫的气味吧。为了平静地上床,耿长喜有时会把老婆的牙刷借过来用一回。她的牙刷软,毛也倒到一边去了,正用对了牙形,可是有一回就是让童惠娴发现了,童惠娴居然把自己的牙刷扔到马桶里去了。这也太伤人了。耿长喜说,我能亲你的嘴,为什么不能用你的牙刷?童惠娴不吭声,她就会默不作声地掉眼泪蛋子。童惠娴一掉眼泪蛋子耿长喜的心就软了,当了老婆的面给了自己一个嘴巴。童惠娴第二天一早就到小店买了两把新牙刷子,责怪耿长喜:“谁让你自己打自己嘴巴了。”耿长喜听得心也热了,眼睛也热了,城里的女人就是会疼人呢。耿长喜对老婆发誓说:“我再用你的牙刷就是你孙子。” 
  耿长喜一放下鱼篓就听见童惠娴一阵干呕了,耿长喜没有往心里去,他拿了一只木盆,呼啦一下就把黄鳝全倒进去了,黄鳝们稠乎乎地在木盆里头很粘滑地挤成一团,又困厄又鲜活。耿长喜端了木盆走到童惠娴的身边去,报告自己的成绩。童惠娴看了一眼,又呕出来一口牙膏沫和一串声音,童惠娴衔了牙刷,掉过脸,很含糊地让他拿开。耿长喜知道自己的老婆怕蛇,顺便也就怕到黄鳝的身上来了,耿长喜放下木盆,却听见老婆的呕吐似乎止不住了,嘴角那儿还是一大串清水。耿长喜侧过头,看老婆的脸。老婆的脸上有些古怪,看不出痛楚,而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正想着一件相当满意的事。耿长喜有些不放心,“嗨”了一声,童惠娴猛地回过神来,面色便紧张了,文不对题地说:“我没有。”耿长喜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大嘴巴宽宽地乐,说:“你瞎说,你肯定又有了。”童惠娴从肩膀上取下毛巾,望着地上的一摊水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耿长喜一把拉住童惠娴,大声说:“我们家要有老二喽!”耿长喜扶了童惠娴往房里去,童惠娴只走了两步却停住了,突然捂住脸,哭了,耿长喜很不放心地问:“哪里不好受!”童惠娴放开手,脸上全是泪痕。童惠娴笑着说:“没有,我只是高兴了。”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八章(7)   
  耿长喜进了屋子就把大儿子耿东光拎起来了,小光才一岁多,还没有睡醒,一脸的瞌睡相。耿长喜扒开大儿子的裤裆,埋下头就亲了一口,大声说:“儿子,我们家要有第三根枪啦!” 
  童惠娴抱过小光,把脸贴在小光的额头上,摇晃着身子,童惠娴轻声说:“妈再给你生一个小弟弟。” 
  全家都知道了,童惠娴又“有了”。老支书的高兴是不用多说了。他关照童惠娴说:“不要去上课了吧?”但是童惠娴不依,童惠娴在这种时候就是喜欢站在课堂上,面对了一大群孩子,说话,或者走神。童惠娴站在课堂的讲台上,心神又有一点收不回来了。她起了一个头,让全班的同学齐声朗读第七课,《雄伟的人民大会堂》,整个教室里都是嘴巴,所有的嘴巴一开一闭,发出稚嫩的童音,童惠娴就是喜欢在这个时候追忆这两年的知青生涯,茫然、苦难,还有屈辱,而这一切在现在看来又是值得的,没有爬不上的坡,没有蹚不过的河,乡亲们全这么说的。 
  童惠娴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腹部,而教室里的同学们早就读完《雄伟的人民大会堂》了。他们正看着她,用陌生的目光研究她,童惠娴回过神来,用普通话说:“同学们,让我们再想一想,人民大会堂在哪儿呢?” 
  同学们齐声背诵道:“在天安门广场的西侧,雄伟的人民大会堂正对了人民英雄纪念碑,它高……” 
  童惠娴打起手势,说:“好,老师知道了。”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九章   
  在这段相对清闲的日子里头李总迎来了第二个青春期。李总看见自己四十开外的身体岔出了一根青枝,蓬蓬勃勃地垂下了碧绿的枝条,使李总返青的是那个越剧小生,那个姓筱名麦的丫头。越剧小生的短头发和下巴的确有几分假小子的味道,然而,“假小子”的味道没有使她变成“臭男人”,相反,越发显示出她的女儿态来了。越剧小生很乖巧,有事没事都喜欢到李总的办公室里坐坐,当然,时间是选择好的,是在下班之前十几分钟的样子,七八分钟的样子,面对这个亮亮堂堂的假小子,李总说:“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中性了,耿东亮不像小伙子,而你呢,又不像姑娘——观众还就是喜欢这样,我就弄不懂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小生却站了起来,以那种戏剧程式在胸前抱起了一只拳头,另一只手的兰花指无限柔媚地跷在那儿,小生向李总道了一声“公子”,说:“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这是京戏里的词,被小生用越剧的行腔说出来竟有一种格外的动人处,李总的心情就是被这声道白弄得吹拂起来的。这位排演过贾宝玉、梁山伯、张生和许仙等多情公子的小女孩台上做惯了情郎态,台下的招式也就戏剧化了,眼睛一闪一闪的,还眨呀眨的,真是风月无边、情态万方了。她说:“女娇娥”的时候双手一起捂在了胸前,十只指头全开出花瓣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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