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读完第一章,绿子便开始陆陆续续从厨房往外端菜,我连忙起身到厨房帮她。
“好长时间没有做饭,技术有些生疏,做得不好,请勿见怪。”绿子解下围裙,从橱柜里拿出餐巾纸放到桌子上。
“哪里,你做的饭我都喜欢。”
“是吗?”绿子妩媚一笑,用启瓶器打开一瓶威士忌放在桌上,“渡边君,尽管喝,酒么,有的是。”
我们举起酒杯相碰,绿子将满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当心喝猛了,对身体不好,”我说,“一大杯威士忌,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有什么,我经常这么喝。”绿子一脸满不在乎。
我睁大眼睛,“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好奇嘛,想试试那种滋味。”
“怎么样,过瘾?”
“不如想象的好玩。”绿子淡淡地吃着菜,说。
两人闷头吃了一会儿,威士忌也喝了不少,我怕天太晚,回不了家,便准备向绿子告辞。
“姐姐去她男朋友那里,今晚不回来,你就在这里住吧。”绿子说,“周末是他们两人相聚的日子。虽然还没嫁过去,姐姐早把自己当成对方的家庭一员了。喂,渡边君,喜欢什么花?”
“水仙。”
“那好,就养水仙。”绿子拍拍我,“你只管使劲吃,把那玩意儿造的多多的,我给你排出来,积累起来,倒进花瓶养花。这营养非同一般,到时候水仙的叶子一定会又肥又厚,花一定开得又大又圆。好好努力哟。”
我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渡边君,说句话,你可不要见怪。”
“但说无妨。”
“我有一种感觉,”绿子托着下巴,“你对家庭似乎并不热爱,最起码不是那种百分之百依赖家庭的人。”
“你是说,与你有些相似?”
“某种程度上,”绿子说,“我只是说出心中的真实想法,别见怪。”
“也许吧,”我说,“最起码,我不像别人那样想家。尤其是临近寒暑假的时候,看到别人满脸憧憬回家的时候,我总是感觉无动于衷,没有什么感觉。”
“对家不是特别想念?不想念家里的人?”
“有点儿吧,”我说,“有时候也想家,不过回家后几天就会烦了,总想马上离开。”
“从来没有非常想念过?”
“当然有过,比如生活中遇见大挫折,或者身处排斥感极强的陌生异地,那时候特别想家,想念妈妈。”
“如果家里需要,你会不会为家庭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
“当然会,牺牲一切也毫不迟疑,我最大的希望就是父母能幸福。”我说,“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我对家庭缺乏那种由衷的热爱。我希望父母能幸福,但心里却不是由衷地爱他们。这不是孝顺不孝顺那样简单的问题,也不是我自身能左右的问题,不知道我说的你能不能明白?”
“很能理解,”绿子表情凝重地说,“有些东西根本不是我们自身能左右的。比如爱的感觉。”
“因此,你大可不必为妈妈死时自己没有哭的事而感到内疚。”我笑着说,“这种东西,也许早在我们童年时就已成定局,也许父母给与我们的爱不够,因此我们也无法施爱,这种东西谁也无法抗拒。”
“现在不会了,不是已经哭过了吗?”绿子释然地笑笑,“渡边君,谈谈你的父母。”
“都是些极普通的人,没多少可谈的。”
“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事嘛,人与人总是不同。他们对你管的严不严?”
“根本谈不上管,太松啦。”我说,“有时候,我挺羡慕那些有严厉父亲的同学,觉得特别有安全感。”
“感觉父母对你管得不够?”
“起码管的不多,”我说,“小学时对功课什么的还过问过问,到高中压根就不管了。高中三年,他们只过问过我一件事。”
“说来听听。”绿子很有兴趣地支着下巴看着我。
“那时候正填大学志愿,一次吃饭的时候,我告诉家里自己报的是戏剧专业。其实那时已经将志愿报上去了,并不是要征求他们的意见,只是觉得这种事应该让家里知道一下。当时正吃着饭,父亲怔了一下,也没有说什么。既不反对也不支持。晚上我看完书,正准备睡觉,他突然走进我的房间,嗑嗑巴巴地问我,可不可以再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志愿问题。我告诉他志愿早已报上去了,他听后再也没有说什么。报志愿的事就这么决定了。”
“好像是个有点儿古怪的人。”
“多多少少有一些吧,”我说,“母亲就有些瞧他不上眼,说有的人喜欢下棋,有的人喜欢打牌,还有人喜欢动物,都能找到点生活的乐趣。父亲这人却什么也不喜欢,闲暇时要么睡觉,要么喝酒麻醉自己。事业上也不思进取,日子过起来挺没劲的。
“不过父亲头脑非常聪明,反应也足够机敏。只是有时候感觉他特别胆小,对任何人都唯唯诺诺,做起事来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记得我上中学时,他有段时间非常忧郁,常常一个人在屋子里自言自语。那时特别瞧不起他,觉得他这个样子不配做我的爸爸。上大学后,年龄稍大些,对有些事情认识得更深一些,我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天然的性格缺陷,而这正是阻碍他向前发展的力量,所以现在对他也比较理解,没有以前那么排斥了。况且,父亲也非常爱我,总是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为我考虑很多。”
“举个例子?”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上小学的时候。当时刚刚上三年级,我非常渴望拥有一枝圆珠笔,看着高年级的同学用那种笔,觉得特别神气。向妈妈要,她说我年纪太小,用圆珠笔对练书法无益,被无情地拒绝了。当时特别伤心。
“这事也不知怎么被爸爸知道了。当时是夏天,一天晚上,我光着膀子在院子里睡着了。正做着梦,被推醒了,刚睁开惺忪的睡眼,就看见一枝漂亮的圆珠笔在眼前晃。后面是爸爸兴奋的脸。‘儿子,这是你的了。’他附在我耳边悄悄说,‘不过,一定要为我们保密,别让你妈妈知道。’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为我搭上一条毛毯,自己回房间了。那天晚上,我将圆珠笔贴在胸前,做了一个非常美的梦。当时那种突然而至的喜悦,直到现在,我都清清楚楚记得。”
我喝了口绿子做的汤,继续往下讲:
“类似的可爱之处还有很多。比如他常常趁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偷偷花点钱做点儿好吃的,我们爷俩饱餐一顿。临了嘱咐我不要泄漏秘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让我吃,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堵住我的嘴。”
“挺可爱的男人。”绿子说,“母亲呢?”
“一所学校的教师,非常严厉。”我说,“不喜欢表达自己的感情,记忆里就很少抱过我。在学校严厉,回家也是如此,从不表扬我。这样讲吧,假如我做一件事,如果爸爸表扬我,我不会特别高兴;但如果妈妈表扬,我就会非常高兴,因为这说明我做得的确不错。”
“也许正因为此,你才会感觉缺少爱。”
“的确。”我说,“她做起事来非常疯狂,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比如有一天,她会突然对自己发誓:今年一年内不向学校请假。这种对一般人说起来无足轻重的誓言,她一旦说出来,就会坚决执行下去,并且坚持到底。记得有一年,她楞是没有请过一次假,刮风下雨,亲人生老病死,她没有耽搁过一天课程。父亲说她像个德国纳粹,冷酷无情。因为吵起架来的时候,母亲从不认输,总是爸爸先服软。可有时候,我对她这一点佩服得五体投地。
“说实在的,她的脑袋远没有父亲的好使。但因为做事义无反顾,不爱拖拉,所以往往显得比父亲能干。很多时候,家里遇到事情的时候,常常是一边父亲想出好多办法,为用哪一个而苦恼;那边母亲略作沉思,想出一个办法,马上去实践,事情一下子就解决了。”
“两人倒是相得益彰。”绿子笑着说,“有没有印象最深刻的事情?”
“最深刻的?”我低头沉思,想起初中一年级时的一件事情。
“当时刚刚完成期中考试,小学时成绩优异的我,第一次考那么差的成绩。父亲将我狠狠训了一顿,还说了最伤人心的话,什么‘不愿读书就不要读了’,最后我抹着眼泪回到自己的房间。
“到底是小孩子,眼角的泪还没有干,我就睡着了。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我被压抑地抽泣声惊醒,睁眼一看,母亲正坐在我的床头,用手轻抚着我被父亲打过的胳膊,同时我觉得胸口凉凉的。后来才知道,那是母亲流的泪。
“‘还疼不疼?’母亲问我。这时,满腹委屈的眼泪蜂涌到眼睛里,我抱着母亲的胳膊大哭起来。记得还看了表,当时是夜里十二点。
“那边房间里,父亲也没有睡觉。原来我走后,母亲为一点小事与父亲吵了起来,两人都到了拳脚相加的份儿上。母亲气不过,就躲到我房间里来了。其实吵架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她觉得父亲对我太凶了些。一家三口折腾了半夜才睡着。打那时,我就感觉到,母亲是爱我的。每当认为母亲不爱我时,就想起这件事来,疑虑顿时烟消云散。”
“这么一个充满爱的家庭,生活其中,渡边君,应该感到幸福才对。有时候,幸福是需要努力体会的。”见我吃得差不多了,绿子起身收拾吃剩的饭菜。我跟在她后面帮忙,两人一齐收拾。
“我正在努力,培养自己对家庭的爱。”
“好好加油啊。”绿子将我洗好的碗筷放进壁橱,“有进步后,马上告诉我,替你高兴高兴。”
收拾完毕,我躺在床上休息,绿子很自然地偎在我怀里。电视里正播放着关于战争形势的新闻。
“问你个问题。”她仰起脸来,抬头望着我。
“请讲。”
“希特勒对外的战争是不是非正义的?”
“当然。”
“德国人民对这场战争怎么看,难道也支持?”
“大部分反对吧,”我说,“这种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德国那些军人,脱了军装不也是人民吗?也一定不愿意到战场上挨枪子吧?”绿子说,“还有中国的楚汉之争。项羽和刘邦互相敌对还可以理解,都想称霸中国,一山不容二虎嘛。可为什么两伙炎黄子孙也互相厮杀起来了呢?他们本是同根生,甚至有的还认识、有血缘关系,要说为了夺取权力,刘邦和项羽之中的赢者可以做皇帝,可那些无名小卒有什么好处?在战场上,当手中长矛挥向对方时,他们难道没有想过自己的行为很愚蠢?那些德国军人,他们也是‘人民’,为什么明知自己非正义,还要去做那些坏事?”
“这个,太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看着电视说,“也许是为了领导人物向他们许诺的利益吧,比如升官、金钱等。”
“那也不至于拿命换那点儿希望渺茫的钱吧,尤其是当兵的,到时候分的利益肯定少而又少,难倒真是‘人为财死’?”
“也许有人认真想过,但看到大家都这么做,加上心存侥幸,也就继续跟着卖命了。关键是人心不齐,如果有那么一个时刻,大家同时想到这个问题,也许会揭竿而起,或者有一位领袖人物,让大家认清现实,起来领导大家,但这种概率很低。某种程度上,人类群体做
的很多事情都是盲目的。人们把脑筋放在如何将眼前的事做完上,很少考虑自己为什么做这件事。远的不说,上大学就是这样的例子。”
“倒也有些道理。”绿子说,“不过上大学,跟这有什么关系?”
“整天忙着去上各种各样的课,却不知这样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用处。这一点,两者不是很相同吗?”我说,“只是因为学校做了这样的安排;只是因为有那么一间教室,里面有一个人在讲台上滔滔不绝,不知所云;只是因为课程表上规定,今天要去那里听这个人胡言乱语,大家便慌里慌张惟恐迟到地按时赶来了。谁也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我想,恐怕学校99﹪的人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因为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安排的,只要遵照执行便确保无事。所谓的课堂,只是一个愚蠢的约定罢了。”
“很有道理,”绿子在我怀中感叹一句,长出一口气,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渡边君,不如学学起义军,也来他个揭竿而起,搞罢课得了。”
“哪有那么顺利的?你看去年的学潮,不也失败了嘛。一帮卑劣之徒,即使胜利,社会也只是换汤不换药。”
“你与他们不同嘛,可以去试一试。”
“那是和整个社会作对,我可管不了这么多。明哲保身,知道这么回事就行了。我还想安安静静活一辈子呢。”
电视里开始放一部美国的译制片,配音演员老是用那种阴阳怪气的腔调说话,特别招人厌烦。绿子抓起遥控器立即换频道。
“我最讨厌这些配音演员,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就是不正正经经说话,总喜欢自作聪明。好像外国人说话时都那么阴阳怪气似的。”绿子说,“还有电视里那些主持人,说话时那种格式化的做作笑容,比正常人的哭还难看。让人讨厌的事太多啦,伤脑筋。”
“还有什么让你讨厌?”
“只顾抓住别人小小的过失,不听别人解释的人。”绿子说,“有的人,你不小心冒犯了他,赔他千万个不是,再怎么解释,他都听不见,一个劲说自己的损失。让人厌烦透了。”
另一个频道正播放着一个赚人眼泪的肥皂剧,处处极尽煽情之能事。
“有时候,我一个人在家看电视,那些非常直露的煽情场面也让我十分感动。明明知道假得要命,还是忍不住。”绿子一边看电视,“喂,渡边君,你说,天皇在这时候做什么呢?也在看电视吗?”
“不知道,这个,”我说,“也许不会吧,天皇要到处访问,哪有这种闲暇时间?”
“总不能整天忙吧。”
“有闲暇时间,还要和家人在一起团聚。”
“在一起干什么?不看电视,难道闲聊、打牌?”
“也许会看吧,”我说,“奇怪,老看电视新闻,觉得天皇总是活在镁光灯下,很难想象他走出记者摄像机外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大约跟常人一样。没什么了不起的,也要吃饭、上厕所。”
“噢。”
“怎么啦?哼哼哈哈的。”绿子仰起脸望着我,“讲点儿什么吧。”
“讲什么呢?”
“外面这么冷,讲点让人感觉温暖的事情吧。”
“好,”我拍拍绿子的肩膀,“在一个暴风雪之夜……”
“打住,”绿子说,“怎么越听心里越冷呢?换一个。”
“听我往下讲嘛,”我说,“在一个暴风雪之夜,你一个人在荒野之中跋涉,雪越下越大,每迈出一步都感到困难,风裹着雪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正在这种时候,你发现了一所闪着灯光的小屋。那座小屋立在风雪之中,窗口闪着橘黄色的光,厚厚的积雪压在屋顶,看起来便觉温暖。”
“啊。”绿子在我怀中抖了一下。
“你正准备抬手敲门,门却开了,一位慈祥的老太太立在你面前,双手端着一碗热汤,满脸慈祥的笑容。她的脸上皱纹丛生,像核桃皮,手里的热汤腾腾地冒着气……”
“‘姑娘,冻坏了吧,快进来暖暖身子。’她说。”
“好死了。”绿子说,“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吧。”
“去哪里?”
“去北极呀,找那座风雪中的小屋。”
“好,现在就出发。不过要多带几件衣服。我身上只有几千块钱。”
绿子仰脸冲我一笑,“渡边君,可对政治感兴趣?”
“对政治我一向是迟钝的。”
“我也一样,”绿子说,“不过对那些政治轶闻挺感兴趣的。渡边君,知道柬埔寨的西哈努克吗?”
“这个人还是知道的。”
“他娶了一位妻子,是个风华绝代的绝世美人。世界上许多国家领袖都想一睹芳颜,他们纷纷邀请西哈努克进行国事访问,并且还特别声明,如果西哈努克不带妻子来,他们就不欢迎。而且安排宴会的时候,还特地把西哈努克的妻子安排在自己身边。”
“还有这回事?”
“是啊,”绿子说,“特别可爱吧,我因此才对那些政治家有了些好感。”
“是挺有趣的。”我说。
威士忌在绿子体内起了作用,她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得含混不清,最后,睡倒在我怀里了。
我轻轻撤出身体,将她的外套脱掉,找来一床被子,缓缓盖在她身上。睡眠中的绿子蜷着身子,体形显得更加娇小,那样子像只冬眠的小动物。
我坐回沙发,因为还没有睡意,又拿起那本《刀锋》,开始接着第一章往下读。读了没多大会儿,感觉困意袭来,起身看绿子,她仰脸睡着,一张小床已被占满,根本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于是我在绿子的床旁边取过毛毯,决定在沙发将就一夜。
将灯熄灭,躺在沙发上,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我却觉得睡意全无。只好重新打开灯,耳边听着绿子均匀的呼吸,继续阅读《刀锋》。没一会儿,我感到眼皮发胀,知道这次睡意真正来了,于是熄灯合眼,很快顺利进入梦乡。
在梦中,我遇见了玲子和直子。“渡边君,”直子在梦里的声音仍然那样温柔,“我们来玩个游戏,请先跳进这眼井里。”我依计跳进枯井后,她与玲子忽然想起要回去取某件东西,让我在里面等一会儿。我一个人站在阴冷的枯井里等了很长时间,还不见她们回来,于是决定自己爬出去。一抬头,却看见玲子正凶神恶煞地站在上面,随后直子也出现在井口,面带微笑,眼神却是异常的疯狂。她双手举着一块井口那么大的石头,面无表情地迎着我的头砸下来……
我被惊醒,“呼”地一下子从沙发上坐起来。
屋内寂静无声,黑暗轻抚着里面的一切。由于喝过多白酒的缘故,我感觉喉咙里仿佛有一团火般焦干难忍。可浑身困乏,又不愿意起身倒水。回想着刚才梦中的一切,心里还不由地有些后怕。
忽然,我听见近处有断断续续轻微的哭泣声。声音极低,若有若无。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精神恍惚产生的幻觉,可后来凝神一听,确定是现实中声音无误。
我不由大为惊愕,轻轻起身打开灯,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声音正是绿子发出的。我俯身过去,看见她侧卧在床上,双眼微闭,泪水洇湿了下面的枕巾,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睫毛下,缓缓泪流正顺着泪痕淌下来。
为了避免惊醒她,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伸出手,慢慢摇动她的肩膀,细声说着安慰的话。不知是不是我的措施起了作用,不一会儿,睡眠中的绿子渐渐停止哭泣,安静下来。不一会儿,重新又发出均匀轻柔的呼吸。我起身走到洗手间,弄了条湿毛巾,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起身做这一切时,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
我坐在旁边,思绪万端,再无睡意。我想起第一次到绿子家来的时候。那时候还是小林书店;那时候直子还没有死;那时候,绿子活力四射,留着出格的短发,带着太阳镜,做起饭来手脚利落,像个厨房里的总指挥。
屋外晨光曦微,隐约听得见街道上汽车的声音,渐渐远去,仿佛一个消逝的梦。熟睡中的绿子,表情非常恬静,由于身体极软的缘故,那种睡姿非常独特。有一刹那,我忽然感觉自己已经离不开她。一同在房顶上唱歌,观赏火灾,一同去成人影院,一同喝酒逃课,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喜怒哀乐,我们的生活已经水乳交融。学校里找不到这么一个人,整个东京找不到这么一个人,茫茫人海也只有这么一个人。
我看看钟表,已经是凌晨四五点钟,自忖再也睡不着,想起上午还要去意大利餐馆打工,不如索性早回去。于是把绿子的毛毯叠起来收好,给她留了一张便条,乘坐最早的班车回去。街上罕有行人,空气极冷,我大口呼吸着,团团白汽从鼻孔、嘴巴里冒出来,被我落在后面。
在意大利餐馆做工完毕,吃了顿简单的午餐,我便乘车返回自己的住处。进屋时,顺便检查一下信箱,发现里面有一封信,是玲子的。
“你说得很对,”玲子在信的开头说,“的确,我现在应该像你说的那样,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正常人,像正常人那样活着,这也正是我努力的目标。但真实的情况远非如此,在旭川,在外人的眼里,也许我是一位和蔼耐心的钢琴教师,一位有些古怪但仍和气的老女人,走在路上,与人打招呼,也显得春风满面。外人看来,也许我毫无不正常之处。
“但实际上却与此大相径庭,只有在夜里独自一人时,我才发现真实的自己。实际上,我是那么害怕屋外的一切。每天早晨,我都不愿起床——因为要出门遇见那么多的人。我害怕遇见任何人,尤其是生人;在我微笑着与别人打招呼的时候,谁也不会知道我内心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就连有时候孩子无意中说的话,也会让我觉得无以应对,手心出汗直至大汗淋漓。
“从阿美寮疗养院出来,这种类似的折磨就一直缠绕着我,有时强烈,有时缓和。我试着用尽一切办法改变这种情况,你向我建议找个男人再结次婚,我也曾考虑过,但与男人结婚根本不会改变我的状况,结婚对我毫无作用。事实上,我觉得那样也许会对我更糟。因此,你上次来见到的那个老头,好几次说要为我介绍,都被我拒绝了。我觉得,对自己来说,相比结婚,也许单身要好得多。只有同你和直子在阿美寮的时光让我怀念,那样的交谈,我随心所欲,言为心声,感觉特别放松。
“我常常感觉自己是缺少生活热力的人,周围的生活也许在像转轮般旋转不止,可我生活的轮子却总是生锈般停滞不前,需要别人来带动。某种程度上来讲,你、我、直子,这方面都有一些问题,只不过你的程度最轻,并且本身已经适应认同了自己的一切,有了一种免疫力。
“绿子是个好女孩。假如说我们生活的轮子要有人带动起来才能旋转的话,她是个不错
的选择。因为生活的机器正是这种人带动起来的。这么说,好像有利用她的意思,但实际上不是这回事,想必你一定能理解。关于你与她的关系,任何人都不可能提供实质性的建议。我只有一句话:正视自己的感觉,不要欺骗自己。做到这样就够了。
“业余时间,我常常看自己女儿的照片,她今年应该上初中了。有时间请你务必到旭川来看我。当然为了不辜负你的期望,我会努力的,争取慢慢融入这里的生活,毕竟,在一个充满友好的地方,融入当地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况且,我也很想过那种现实的生活。如你所说,让我们两个为了直子活着吧,共同努力,将直子那一份也活出来。”
我一遍又一遍阅读,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给玲子回信。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起身走到窗前,发现上午还好好的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下来了。天空中开始散落颗粒状的雪花,这应该是东京今年的第一场雪吧?我想到这里,不由得感觉有些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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