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叹一声,不由想起和田夫人和玲子。
“说什么呢?”老人忽然探下头来,问我们。
“说你老身体健康,八十岁还能搬煤气罐。”纪香凑到老人耳边,大声喊。
“是八十二岁。”老人纠正说,嘴角扯出一丝骄傲的笑容。
“去年电视台来采访太奶了。她既是阵亡者家属,又是九十九岁的长寿老人。当然,她不知道三浦已经死了,电视台也不告诉她。老人家听说要去拍电视,好几天前就做好准备,精神十足。进演播室,她老人家非要把自己那只手提包带进去放在脚下,按规定这种东西是不能带进去的,况且那手提包根本与做节目无关。可谁也劝不了她。太奶说那手提包陪她几十年,不带在身边心里不踏实。主持人要她对着镜头讲几句话,结果她自顾自地乱讲一通,对着镜头又提起三浦来,弄得我和妈妈在一旁哭笑不得。回家后,老人家担心得不得了,一个劲逮住我问自己说的怎么样。我说‘很好’,她还不相信,整天回忆自己有没有说错话,好几晚上睡不着觉,吃不好饭,结果弄得我在图书馆上班时打瞌睡。
“电视台领导看了,却觉得不错,说这样真实自然,观众肯定爱看,于是将现场内容原原本本播出,结果反映非常好,观众都非常喜欢,好多人给我们写信。太奶不认字,却特别喜欢听那些来信,让我给她念,可把我累坏了。后来,为了减轻我的负担,我们约好,一天念两封。她每天早早将信拿出来,坐在椅子上,喝着自己配置的特殊饮料,心满意足地等着我下班回来。就这样,念观众来信,整整念了一个夏天才完。”
“喝水了没有?”不知什么时候,纪香妈妈又走过来。纪香将双手举起作投降状。
“拜托,要听你说的这么喝,我早成水缸了。”纪香在自己肚子前画了个水缸的形状。
“水缸可从不感冒。”纪香妈妈又疼又爱拧拧纪香的脸蛋,“这调皮样子,看将来谁敢要你。好好招待,你不喝客人还要喝呢。”
“好了,妈妈,知道了。”纪香冲母亲不耐烦地摆摆手,然后转向我,“太奶要休息,我们不如现在出去走走,去看看我的学校!”
“看学校?”我惊呼,“这么晚,又下着雪?”
“很近的,出门就到。”
“不许去,客人要休息,再说,你正在感冒。”纪香妈妈没走远,听见纪香的话又返回来。
“你还没走?”纪香无奈地顿顿脚。
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竟然放晴了。阳光照在雪地上,闪闪刺人的眼睛。除雪机大概工作了一夜,街上的雪全部被清扫干净,交通已经恢复正常。我谢绝纪香一家人的挽留,吃过早饭后,便准备回家。纪香送我到车站,极力邀请我有空再到她家里去玩。
“谢谢款待。”我说。
“没关系,”纪香笑着说,“下次来,带你去见个人。”
“什么人?”
纪香微笑不语,掉转车头,从车窗内向外伸手,“再见。”
“再见。”一辆公交车驶来,我抬脚上车,坐在窗口,看见纪香的汽车缓缓启动,渐渐远去。
当晚回到家中,吃过晚饭,我铺开稿纸,在台灯底下开始给玲子写信。上次她的信我还没有回呢,虽然现在才回有些失礼,不过总比不写好。
“来信已阅,”我在开头写道,“当时正值期终考试,复习任务很忙,现在才回信,希望你能原谅。
“之所以这么晚才回信,还有一个原因,就你的现状,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因此没有贸然下笔。你说的那种情况,我很能理解,就连正常人,换到一个新环境里,也会有些不适,更何况你。
“其实,不愿与人打交道这种情况,我也有,并且现在也部分存在着,不过我把它认为是一般人也会遇到的问题,所以心中便比较释然而已。
“因此我想,你说的那些问题,都可以克服。冬季的大雪、咯咯笑的婴儿、成人影院里的色qíng影片、路上灰尘满面却依旧微笑的清洁工,每次看到这些,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上仍然有许多东西,是非常值得留恋的。”
我接着写祭拜直子时遇到纪香的事。我写到了纪香的全家,特别详细地描述了纪香太奶,写了她活到一百五十岁的决心。“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还如此热切地向往生活,这种态度让我很受震动,从而认识到活着是一件可以变得更加非常美好的事情。”我感叹道。
在最后,我还讲到了纪香与直子面貌相像的事。“其实也并不是很像。只不过当时精神恍惚,把她的面孔错认成了直子,以后便先入为主地觉得她像了。”我又补充了这么一句。
“绿子的确是个不错的女孩,我正在说服自己忘记以前的生活,努力开始一段感情。从某种程度上说,你我都在为新生活进行努力,就让我们相互勉励吧。”我在最后写道,“如果有一天相见,看见彼此都生活愉快,快快乐乐,不知道有多幸福呢。
“我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并且,正因为怀着这种期盼,每一天才觉得有些意思。”
我将信寄出后没几天,玲子就回信了,这么快,一定是收信当天就写了回信。
“谢谢你的来信,”玲子说,“音乐学校已经放假,一个人正闲着无聊,收到了你的来信,心情特别高兴。”
在信里,玲子略讲了自己的现状,对自己的生活表示非常满意,“旭川的人非常热情,那些学生的父母,知道我单身一人,怕我一个人呆着孤独,常常请我到他们家吃饭。好久没有在那种情景下吃饭了,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讲着各自身边发生的趣事,气氛其乐融融,令我常常想起自己的女儿。
“放心,我现在的生活并不像描述的那样糟糕。在旭川的生活大致还过得去,只是有些
小烦恼而已。也许是因为我在给你的信中,只讲了令人心烦的事,让你对我的生活产生了误解。我有时候常会有这样的麻烦,自己仅仅是在对生活发泄牢骚,别人却以为我的生活苦不堪言。也许是我对你太过依赖了吧,所以把心底对生活稍有的不满也一览无余地告诉了你。
“但无论你如何,还是谢谢你。”
在结尾处,玲子写道:
“有机会再来旭川,或者我去东京看你。下次去祭拜直子,别忘了替我为她买束花。”
转眼又到了周末,闲来无事,我给纪香打了个电话,她欢迎我再去她家玩。于是我们约好,上午十一点,她在家等我。
给家里打了个招呼,我坐车出发,不到十一点便到了纪香家。纪香手拿一封信,笑吟吟从屋里迎出来。
“邮递员送来信刚走,你一敲门,我还以为他又回来了呢。”她把我领进她的房间,大声对妈妈房里喊,“来客人了。”我和应声出来的纪香妈妈打了个招呼。
“对不起,你先坐下,等我读完信,马上。”纪香歉意笑笑,坐在沙发里,低头一边喝饮料,一边专注地读起信来。她没戴发卡,头发用一块丝巾随便挽起来,赤脚踏双拖鞋,露出脚上白皙的肌肤,像个居家的女人。读信时忽而蹙眉,忽而展颜。眉目之间颇为动人,那种神韵让我不禁又想起直子。
“小野的来信。”读完后,纪香冲我一笑,又解释道,“就是正读高中的那个表弟。他来的信,我总是在第一时间读完。你也看看?”
我连忙摆摆手,“这不合适吧?给你的信。”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让你读的。”
“还是算了吧。”
“好吧,”纪香将信放进信封,“我这个表弟,没事爱给我写信,讲讲自己的事。”
“都要高考了,还有时间写信?”
“他抽时间,一有空闲就写。说给我写信是他放松的一种方式。”纪香从衣橱拿出袜子穿上,“带你去看看我高中的学校。”
“先跟太奶打个招呼。”等她穿戴完毕,我提议。
“也好。”
我们走到纪香太奶的房间,与她打招呼。对我的再次拜访,老太太已经处世不惊,好像我就是他们家庭中的一员一样。
学校离纪香家很近,两人散步出去,十几分钟便到了。因为是周末,校园内人迹寥寥。我们在一排排灰色的校舍前漫步,纪香指着远处的一座教学楼说:“那就是我们以前的教室,高中三年都是在那里过的。”
我们顺着墙走过去,走近看,墙上有许多调皮学生的涂鸦,谑趣讽刺,不一而足。远处楼角,未融化的积雪上,一张试卷被冻在雪地里,没有冻住的部分被风一卷一扬,呼啦啦作响。
“很可能是一个考试失败的家伙,一气之下,将试卷丢在这里发泄不满。”纪香说。
“这倒是令我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光。”我感叹,“真紧张啊,那段日子。”
“那时的确挺紧张的。”纪香说,“每个人整天就是做题训练,压力太大,我的一位同桌都快出毛病了,那种病到现在都让人觉得奇怪。”
“什么病?”
“晚上自习的时候,他碰到某个难解的题目,苦苦钻研一番解出来之后,自己会嘿嘿笑,止也止不住。为了避免影响别人,必须跑出教室,自己笑够了再回来。”纪香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异常地方,也许这根本就不算病,高兴有什么不好?我倒觉得怪有趣的。”
“能笑是件好事。”
“可老师不这么认为,发现这个问题后就请医生来,诊断后说什么患了神经官能症,必须接受治疗。最后,他被家里人带走了,高考也没有参加。后来,我去看望过他,他向我诉苦,说自己每天要吃许多讨厌的药物,还要接受医生所谓的谈话治疗,简直像刑讯逼供一样。再这样下去真要疯了。”
“后来怎么样,康复了吗?”
“跳楼死了。”纪香低头说。
我无言,只有望着远处光秃秃的旗杆,每所学校都有这种东西。周末,没有升旗,一条细长旗杆戳在那里,显得有些滑稽。
“挺好的同桌,遇到事总是让着我,闹翻后,每次都是主动先和我和好。只是不太爱说话。”纪香说,“如果不是硬被拉去做什么治疗,说不定现在早平安无事考上大学了。”
“也许吧。”我口头上应付着。
“我上学的时候,特别喜欢下雨。”纪香转移话题,“学校有一部分是走读生,一下雨,因为路难走,老师就会取消当天的课程。”
“平时不是有周末吗?”
“那不一样。每周的周末,都是预料之中的休息日,觉得理所当然。下雨就不一样了,冒着大雨赶到学校,已经做好迎接乏味课程的心理准备,发现全班仅到了几个人。快上课的时候,老师只好宣布今天的课程取消,那种感觉,别提有多高兴了。”“惊喜?”
“恰如其分。”纪香深表赞同说,“就像一个要被执行死刑的人,推上刑场,闭上眼只等刽子手手起刀落。忽然下来一道命令,自己死罪被免。那种大赦的感觉。”
“这么不喜欢上学?”
“所以高中毕业后,我随便上了一所大学,早早参加了工作。”纪香说,“不过,除了上课枯燥了点儿,学生时代还是挺有意思的。”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一看闹钟,已经七点多钟。慌慌张张爬起来,粗枝大叶洗漱几下,骑上自行车就往学校赶。心想这下可完了,老师肯定会狠狠责罚自己。
“骑车到街上,我心里却不由得开始犯嘀咕,总觉得不对劲。因为路上安安静静,几乎没什么人。这样疑疑惑惑赶到学校,发现校门紧锁,往校园里看,里面也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我就着月光,低头看手表,一下子恍然大悟,嗨,原来自己在家把闹钟看倒了,其实才十二点钟。就这样,我骑车回家,脱掉衣裳,舒舒服服钻进被窝,又睡了一觉。当时发现自己没有迟到,还可以回去再睡一会儿时,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觉得生活真是有很多乐趣。”
“因为意外,所以惊喜。”
“是啊。”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那栋楼底下,楼门紧锁着。纪香仰望那间教室,仿佛回忆起多年的往事,“记得那时候,我最不愿上的是地理课。地理知识非常差,直到上高中,我还以为冲绳是在国家的北方。有一次,老师让我回答问题,发现我在这方面的知识的贫乏,惊讶得好像发现了怪物,弄得我脸红到了脖根。我这人就是这样,对不感兴趣的事情,丝毫不放在心上。听地理课,再听一百遍,还是一无所知。”
谈到地理,我想起了敢死队,便将他的事情给纪香讲了一遍。纪香也笑得乐不可支。
“没想到还有对地理这么感兴趣的人。”纪香说,“不过,小野倒是挺喜欢上学的,而且地理也很不错。他头脑特别聪明,别人百思不解的问题,到他那里,三下五除二,便一目了然。”
“就是你说的那位表弟?”
“虽说是表弟,太奶早把她当成自己的曾孙子了。因为我们家男丁不旺,他老人家对小野特别亲。小野小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住在我们这边,一天到晚粘着太奶。到了上学的年龄,小野来的时候就少了,太奶一天到晚念叨他。”
“老人家嘛,都喜欢孩子。”
“也许,”纪香歪头想想,“不过,那孩子长得又秀气又文静,特别招人喜欢,小时候我们玩的可好啦。但没想到长大些上学后变得特别害羞,总是躲着我。有时候他正和太奶在一起有说有笑,我一走近,立刻就躲开。只有吃饭的时候他躲不开,没有办法,只能和我坐在一起,匆匆扒拉几口就离席而去。一句话,凡是我在的场合,他都躲避,好像我哪里得罪了他似的。”
“大概是有了性别意识的原因吧?”
“要说是这个原因,小野也未免有些太早了些,才七八岁呀。”纪香顿了一下说,“那孩子是有些与众不同,就拿一件小事说吧,比如大家见面,问候‘你好’,一般人会回应一句‘你好’。他却不同,喜欢如实回答。‘哦,今天还算不错。’这样的回答别人还能接受;如果心情不好,他就说,‘今天心情糟透了’、‘今天心情不算太好’,谁会这样回答别人的问候?好像对别人有意见似的。其实他并无恶意,只是喜欢说实话,这大家都知道,但这种方式让人有点儿难以接受。不过,我个人喜欢他一点,实话实说。那孩子就是这样,什么都力求真实,太奶和妈妈也都喜欢他这一点。
“可到了姑妈那里,这一切全变成了小野的缺点。说小野这孩子不懂人情世故,长大了肯定吃亏,还说他年纪这么小,脑子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太多。比如老师家访时反映的写作文喜欢频繁分段,往往一句话就作为一段,怎么纠正都不改;作文不按老师要求去做,喜欢自己任意发挥,有一次,竟然不按老师要求,擅自写了一篇名为《当我死时》的作文交上去,光那题目就把老师吓出一身冷汗。
“更有趣的是小野读初中一年级时,竟然开始关注自己的后代,他为自己未来得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偷偷写进日记。那孩子做事一向不声不响,这件事却不知怎么让学校知道了,一时间满校风雨,认为他思想不健康,不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老师专门找家长谈了话。姑妈更是因为这件事被气出一场病,狠狠教训了小野一顿,小野跑到我们家里,说什么也不肯回去。
“太奶袒护小野,因为这事和姑妈吵了一架,说‘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邪恶念头,无非是好奇罢了,值得你们这般难为他?’最后姑妈保证不再追究,这才把小野带回家。”
纪香理理额前的头发,继续往下讲。
“那次大概是在冬季吧,小野在我们家住了半个月才回去。他已经十四岁了,唇上生出淡淡的胡须,正处在变声期,声音呜呜的像只公鸭。见到我还是满脸通红地躲开,直到走的那天,也没和我打过一次招呼。
“谁知道几天后,我收到一封信,看邮戳还是本市的。打开一看,”纪香将头转向我,微笑着问,“你猜是谁写来的?”
“是小野?”
“怎么猜出来的?”
“在这种情势下,除了小野还有谁?”我说,“再说,我也不认识别人啊。”
“你这人真是聪明。”纪香感叹一句,继续往下讲。
“其实信里也没讲什么,无非是讲自己苦恼的事,发些牢骚。什么不被别人理解啊,老师不通人情啊等等。说他自己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有些话又不能给太奶讲,怕他老人家担心,况且,她年纪大,也根本听不进去。
“‘因此想到了姐姐,想把心里话告诉姐姐,希望这种心情能被理解。姐姐读也罢,不读也罢,不回信也无所谓,只要允许我写信就可以了。
“‘切忌不要告诉妈妈。’在信的末尾,他写道。
“我如何能袖手旁观?读后立即给小野写了回信。告诉他,这种感觉每个人在他那种年龄都会遇到,不过因为他敏感的原因,感觉稍微强烈一些。如果以后想写信的话,尽管写,我什么时候都不会厌烦,并且一定为他保守秘密。
“从此以后,小野就常常写信给我,事无巨细地将自己的生活写在信里。要说那孩子心思真是缜密,对事物的感觉非常敏锐,而且见解非常不一般。每封信写得婉转细腻,读起来甚至成了一种享受,只是人生态度消沉了些。”
“也许敏感是导致他苦恼的一个原因吧。”我说。
“部分是这种原因。”纪香点点头,“写了几次信后,那孩子见我在信里不像姑妈那样长篇大论地教训他,对我才完全放心,开始把自己所有的秘密讲给我听。”讲到这里,纪香停下来,“问你个问题,渡边君,可要如实回答?”
“可能的话,我还是喜欢说实话的。”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女孩的?”
“这个,不好说,得看如何界定。”
“对异性注意,有好感的那种。”
“应该是上中学的时候吧?”我回忆着说,“当时十五六岁吧,注意过一个女孩,就是觉得她和别人很不一样,仅此而已。”
“小野在小学二年级就喜欢女孩了,”纪香说,“在信里告诉我的,才九岁啊,厉害吧。”
“的确非同寻常。”
“感情丰富嘛。”纪香说,“那孩子多愁善感,人特别安静,眼神忧郁,让人看了就会顿生怜意。这种状况年龄小的时候还无所谓,等长大一些就成了麻烦。”
“是啊。”我附和着纪香,发现我们这么边走边谈,已经将校园走了一圈,于是便提议回家,纪香表示同意。于是两人一起往回走,纪香一边走一边继续向我讲述她表弟。
“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小野的信非常频繁,几乎一天一封,信好像成了他的日记。这些信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讲他因对异性过于关注而产生的苦恼。如果说小学时期仅仅是好奇,那么如今他开始抑制不住地跃跃欲试。‘校园的女孩,对我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我常常站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观望她们呼朋唤友,闹作一团,那种阳光的明朗感觉,让我十分羡慕,为什么我就不能那样快乐呢?
“‘每一个擦肩而过的女孩都让我着迷,这种说法也许显得过于轻率,但这是我心中真实的想法。我常常想走近她们的心灵深处,让那里的阳光感染自己,非常想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忧虑什么。’”
“里面的许多话,我都能背下来。”纪香说,“小野这份好奇心之所以如此强烈,一方面是由于他喜欢探究的天性,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寡言少语,与女孩交往过少的缘故。加之性情内向,因此对女孩的好奇心理走上了极端,严重影响了他的生活。”
“恐怕与他的过于孤独也有些关系吧。”我说。
“因此,我在信里总是鼓励他多与人交往,不要在日常生活中太敏感。但也没起多大作用,因为他那样性格的人,别人的劝告对他施加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只有靠时间来改变他,等他慢慢长大,情况也许会好些。”
说着话,我们已经回到纪香家门口,屋内桌子上已经摆好饭菜,纪香妈妈还在厨房里忙前忙后,青菜入锅的刺啦声不时传出来。
“再做个汤,马上就好。”她在厨房里冲我们大声喊。
我客气两句,正想坐下来休息会儿,又被纪香拉起来,一同去叫太奶来吃饭。
我们跟在颤巍巍的太奶后面,慢慢走进屋的时候,饭菜已经准备齐全。纪香妈妈厨艺超人,仅鱼就有三种做法,而且各具特色,让我不由叹为观止。吃过饭后,纪香妈妈收拾餐具,我和纪香送老太太回屋,与她聊了一会儿后,便去纪香的房间。
“接着上回说?”我冲纪香笑笑。
“你说奇怪不奇怪?”纪香为我倒了一杯水坐下,“自从和小野通信后,我以为他不会再和以前一样躲避我了吧。谁知道他仍然和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更疏远我了。让我不由怀疑以前的那些信是不是他写的。”
“这也不算多奇怪的事,或许他适合与你进行纸上交流,面对面只能使他不知所措。”
“也许吧,”纪香沉吟道,“不过,你不觉得这太离奇了吗?”
“小野本来就是一个奇怪的人嘛。”
“那孩子真是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记得小时候,总是缠着我问些奇怪的事,什么‘把白杨树的根埋在湿土里会不会发芽’,‘临死的人心里会想什么’,都是些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记得他曾写过一封信,说自己曾经因为一个女孩在一个焦渴溽热的夏天,顺手送了他一根冰棍,从此便对那女孩念念不忘,牵挂了好长一段时间。
“对他的这种情况,我真是无能为力,但又不敢告诉姑妈,因为那样的话,小野又免不了受一场惩罚。我所能做的,便是写信宽慰,尽自己的一点儿力量。有时候觉得这真是一种特别悲哀的事情:身边的人饱受煎熬,却无能为力,就像眼睁睁看着亲人往泥潭里陷自己却无能为力一样。我知道,类似烦恼每个人都曾不同程度的存在,因此只能默默为小野祈祷,盼望他早日摆脱这些问题。
“好在一直没有出多大的问题,除了性情忧郁些外,还没有别的不正常的地方。十七岁顺利升入高中,就这么跌跌撞撞走到现在。估计这些问题应该过去了吧,今年他十九岁,该上大学了。”
“现在不会想那些乱糟糟的事情了?”
“这个说不清楚,”纪香说,“我只能凭信判断,里面那些烦恼写得少了。至于他的真实想法,我没有多问。”
听了纪香讲的这些话,我不由对她这位表弟产生了兴趣,表示想看看上午纪香收到的那封信。
纪香打开抽屉,我看到里面塞了满满一抽屉的信。
“这是小野几年来所有的来信,我都替他保留着呢。”纪香说,“等他结婚、生子,再拿给他看,正经羞他一羞。”
“那恐怕要装满满一大麻袋。”
“差不多,”纪香说,“小野是不同意我这么做的,按他的意思,这些信每半年就要整理一次,全部烧掉。我瞒着他,偷偷保留着,反正他又不会检查,就算作为他成长的印证吧!这么多往事,这么多的心情,多年以后的一天,再打开重读,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啊。”
“也许到时候,小野还会感谢你呢。”
“说不定。”纪香说,“不过,小野这种心情我也曾有过,上中学的时候,有那么一个多愁善感的时期,每天的心情都酸酸的,要写很长很长的日记,当时觉得那种日子真是不堪回首,每次放假整理,都会把那些日记全部烧掉,现在想来真是既惋惜又后悔。”
“幸亏你,小野不会有这种遗憾了。”我说,“类似的感觉我也曾有过,当时觉得要和以往的一切永别,再不提起,烧的时候心里痛快极了。好像是祭奠从前的心情。”
“是啊,”纪香笑着说,“没想到大家的感觉如此一致。”
“许多感觉都是类似的。”我说,“近到小野,远到奥地利作家卡夫卡,他的那些未发表的手稿、日记,不也是临死前嘱托好友帮他烧掉吗?”
“虽然如此,小野在学校的表现还是挺让老师满意的。”纪香说,“遵守纪律,对任何人都很礼貌,彬彬有礼,学习成绩也是一流,毫不费力就能拿个令人羡慕的好成绩。老师对他的评价都不错。”
“小野本来就是个不错的孩子嘛。”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姑妈就是不理解这种敏感脆弱的孩子,总是把他当作逆子。”纪香取出上午小野寄来的信说,“你先读小野的信,我要写回信了,他的来信,我总是当天回。在所有以前的信里,这封是最乐观的,讲的全是他高兴的事。”
纪香去找信纸写回信,我则坐在椅子上,端一杯热茶,细细品读小野的信。
信的开头既没有称呼,也没有一般信件的那种寒暄之语,一上来就直舒胸臆,像一篇文章而不是书信,我正觉得奇怪,纪香在旁歪着头对我说:
“怎么,是不是觉得有点儿奇怪?小野一直是这种方式,我现在都已经习惯了。”
“倒不是太奇怪,只是感觉有些不同罢了。”我说。
下雪了,这应该是神户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飘落下来,一直到晚上,还下个不停。吃过晚饭,我回到房间,打开台灯,拉开窗帘,大片大片的雪花自窗前飘落,远处路灯下的雪花映着银光,那种情景,好像是要上演一场永恒哀婉故事似的。真愿意生命停滞在这一刻,愿这场飘落永不停歇。
这种淡淡的喜悦,让我也回忆起许多美好的往事。仿佛置身于童年远离喧嚣的一片黄花野地,春风吹过,一阵馨香扑鼻,自己化作一株与它们共同生息的小花,冬日睡眠春天萌发……
还有半年就要参加高考,考上大学,换个环境,真希望不会再有烦恼与忧愁,我准备去别处过一种与今天完全不同的生活。
这也正是我努力学习的一个原因,一个动力。
……
那么,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读完信,纪香正好将回信写完,精心折叠好,放入信封,用手作扇子扇了两下,“暖气太热了,渡边君,转过脸去,不要回头。”
“做什么?”我顺从地转过脸。
“换衣服呀。”说话间,纪香已换了件宽松的灯芯绒上衣,那种打扮让我不由又想起直子。
“写得如何?”纪香问,“小野的文笔着实不错呢。”
“的确,一周写这么一两封,坚持几年,写作能力肯定十分了得。”我说。
我突然想起上次纪香说带我去见个人,便问她:“你上次说给我介绍一个人,什么人?”
“噢,一个忘年交,”纪香说,“光顾着和你讲小野的事,把这回事都忘了。”
“没事,你忙呗!”我倒有点歉意。
“差不多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看望他。这星期该去一趟了。”纪香接着说,便抬起胳膊拨床头的电话,电话那头却始终没人接听。
“真遗憾,看来这次去不成了。”纪香放下话筒,“非常好的一位朋友,真想让你见他一面,只能等下次了。”说罢“咯咯”笑起来,她几次想止住,但都没忍住,最后索性弯下腰两手捂住小腹笑不停。
“没关系,这么近,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奇怪地看着纪香,“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抱歉……”纪香蹲在地上向上摆摆手,“我皮肤太敏感,一穿上这件宽大的衣服,就好像有人胳肢我,特别痒,别见怪。请你听段音乐。”她从写字桌旁边的箱子里取出一张唱片,放进机器,按下开关。一种淡淡的音乐飘动出来。
那种音乐的确十分不同,仿佛一个孤独的人在黑暗中唱来,我暗自猜度,作者一定是一个极度敏感、深谙孤独的人。
“每一首曲子演唱完毕,我立即能知道下一曲是什么旋律,可又说不上来它的名字。”纪香带着陶醉的表情说,“好像是用耳朵,而不用大脑记住的。”
“谁的音乐?”我止不住好奇问。
“一个加拿大人,李纳德·克恒,”纪香说,“这人十分了得,写诗、写小说,还作音乐。对了,这张唱片就是刚才我打电话的那个朋友送我的。怎么样?不错吧?”
“这里还有很多呢,”纪香将一只箱子搬过来打开,琳琅满目的唱片排满了箱子。甲壳虫、鲍勃·迪伦、大门、老鹰等乐队的唱片,应有尽有。没想到纪香这么喜欢音乐。
“还有最新的,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Atomhearmother》,非常不错的唱片。”纪香找出最上面的一张,说,“爸爸喜欢,从小我就受他的影响,因此也十分喜欢这类音乐。”
“爸爸生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什么都做过。”纪香说,“读完大学,他就是不愿去找一份安稳的工作,一个人执意要去北海道。为此,几乎与太奶闹翻。”
“去北海道做什么?”
“说什么去体验那里的原始风情,自己做音乐。”纪香说,“这些都是太奶告诉我的,奶奶早在爸爸八岁时就去世了,太奶一个人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他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哪里肯同意?一气之下把他关在屋里,每日送饭。没想到第三天,他留下一封信,自己想办法跳窗走了。太奶伤心得几天吃不下饭。
“为了谋生,体验生活,爸爸什么都做过。白天干活谋生,夜晚自己创作音乐,当过澡堂子里的搓澡工、餐馆跑堂。小时候我喜欢听他讲这些经历,特别有意思。尤其是讲他当搓澡工的生活。日常生活中,我们可以凭一个人的穿着打扮判断身分,到了澡堂子却完全不同,人人赤身luó体,区分起来格外费力。工作了半年,爸爸形成了在澡堂子里察人观物的独特手段。谁贫谁富,哪个是高官,哪个是平民,只需一眼也就判断个大概。”
“靠的是什么手段?”我对纪香的话产生了兴趣。
“看他们的行为啦,身分低的,往往在更衣室脱掉衣服,走进洗澡间,迫不及待地跳进中央的大池子。而身分高的却不同,总是慢条斯理,进洗澡间后,先在旁边的喷头下淋浴,细细清洗,然后才在中央的大池子略泡一下。一般这种人找爸爸搓澡。
“爸爸说他当搓澡工,最大的苦恼就是收钱的时候。澡堂里大家都赤身luó体的时候,为谁搓过澡,他大致还能有点儿记忆;可收钱在更衣间,一到更衣间,人家穿上衣服,他就很难分辨了,又怕要错了钱挨抢白,因此有时候只能吃点儿亏,偏有人就故意利用这种机会逃过付钱,为此他那时候可伤脑筋呢。
“在北海道呆了六七年,期间一次家也没有回,只是偶尔写封信,太奶想他想得揪心。好在她身体健康,自己能照顾自己。爸爸大概是在1954年回来的,带着母亲和我,那时候我已经六岁,一连好几天,太奶高兴得合不拢嘴,抱着我又亲又咬,恨不得让我粘在她身上。”
纪香低下头,陷入深深的回忆,想了一会儿,继续往下讲。“爸爸对我影响很大,常常有选择性地给我听唱片,带我看电影,向我推荐小说,他把自己未实现的艺术家的梦,寄托在我身上。我却偏不买账,对这一切毫无兴趣,让他很是伤心了一阵子。不过我对这类音乐还是挺喜欢的,总算受了一点儿影响。
“爸爸挺奇怪,我一直都琢磨不透他。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和人交往有很大的障碍,因为有时候他的注意力并不在上面,而是放在别的事情上,做什么事都走神,整天跟梦游一样。那么大年龄的人,有时候还会像小孩子一样害羞得满脸通红。对什么事都有好奇心,喜欢同各种人交谈,特别有爱心,一只狗、一个婴儿,他逗一下午都不觉得乏味。妈妈说,我小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他抱我,整天像宝贝一样。
“爸爸回家后,在一所大学门口开书店,进书不顾顾客需求,只拣自己喜欢的。因此书店经营得也很不好,连房租都交不上。还常常做些亏本的事,比如组织学校喜欢音乐的学生搞小型聚会。因为学生没钱,基本上由他负担一切费用。太奶为此伤透了脑筋,没少为这事和他吵,姑妈劝他,他也不听。
“性格很内向,平日里寡言少语,甚至有些木讷,但一谈起喜欢的事情就滔滔不绝,在餐桌上,每次喝到一定酒量的时候,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些别人毫无兴趣的东西,丝毫没有平日的拘谨,有时候,我都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何种人。对音乐和电影,满脑子的想法,也不管对方感不感兴趣,对着大家唾沫乱飞,我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他奇怪的书店老板了。
“妈妈为这事也没少和他吵架,但爸爸根本听不进去。他对妈妈非常不好,总认为是她拖累了他。印象里他总是醉醺醺地回家,呵斥妈妈,有时候还动手。妈妈却毫无怨言,为他清扫吐出的秽物、换衣服、喝浓茶解酒。每当这时候,妈妈就会偷偷落泪,不过她不敢让太奶和爸爸知道,只有对我说。她常常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抚着我的头,说:‘别怪你爸,他心里苦,太可怜了。’
“虽然对妈妈不好,但对我却视若掌上明珠,我有什么出格的要求遭到妈妈反对,他都会偷偷满足。仅凭这一点,我对他十分依赖。可就是对妈妈不好,为此我也伤透了心,恨他又恨不起来。
“没想到那时候他已经病入膏肓,去医院检查身体,发现已经到了胃癌晚期。一切办法都已经无济于事,那段时间妈妈太辛苦了,一边忙着书店,一边还要照顾病床上的爸爸。一个多月的时间,变得面黄肌瘦,让我十分替她担忧。
“爸爸后来两眼都看不见了,大脑已经错乱,死的时候,最后一句话是给我说的,他以为妈妈不在屋子里,对我说,‘纪香,我对不住你妈妈。’直到最后,他都不愿当面给妈妈讲这样的话。妈妈就在旁边站着,冲出屋子止不住大哭,我追出去找她,回来时,爸爸已经走了。”
“爸爸和妈妈是在哪里认识的?”
“北海道,妈妈遇见爸爸的时候才十九岁,在那种懵懵懂懂的年纪,就将自己托附给了爸爸。后来,又不顾家人反对跟着他来到神户。爸爸死后,妈妈怕睹物思人,把书店全部变卖了。一个人闲来无事的时候,常常给我讲她和爸爸的事情。
“她第一次见到爸爸,他正在街头弹琴。神情专注,街上闹闹哄哄的声音对他似乎没有丝毫影响,妈妈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被打动了。
“‘你不知道,’她常这样对我说,‘一个对某件事情如此热忱与投入的人,是完全值得信赖的。’
“‘可结果又怎样呢?’”我常这样问她,
“‘结果他不还和我在一起吗?一直没有离开我。’妈妈常常这样说,说她最喜欢爸爸低头专注弹琴的样子,多少年来,她对那个情景仍然记忆犹新。这种记忆支撑着她对爸爸的爱,一直到永远。
“可我现在都不能完全理解爸爸。”纪香呷了口茶,问我,“碰到这样的人,和你生活在一起,整天酗酒,你会不会有快乐可言?”
“也许外人无法理解当局者那种感情,就像无法理解你爸爸对艺术的态度那样。”我说,“不过,你不认为一个如此固执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对你爸爸这种执著我由衷钦佩。”
“钦佩?”纪香吸了口气,“我们母女俩可没少吃他的苦头。还有太奶,为他简直操碎了心。
“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说,“妈妈呢?是个什么样的人?”
“挺内向的一个人,性格非常随和。表面柔弱,骨子里固执得要命,认准的事,谁也说服不了她。家里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外公外婆只盼着她在北海道结婚,也好有个照应,没想到她偏喜欢上了一个外地的穷小子,要到神户来。外公外婆和她剑拢弩张,最后以断绝关系相威胁,还是无济于事。事成定局,几年后,两位老人到底割舍不了亲情,向女儿投降。
“爸爸死时我还小,朋友亲戚看她带着我太困难,建议她再为我找个继父,她始终不肯。爸爸死后的唱片,她全保留着,独自一个人时常常拿出来。有时候她就那么一个人,对着那些唱片,一呆就是一下午。也许,她对父亲的那种感情我现在无法理解。”
“不过,能如此爱一个人,本是也应该是一种幸福的事吧?”我对纪香说,同时不由想起了初美,她对永泽的感情,从某种程度上是否与纪香妈妈有些类似呢?我将初美与永泽的事大致讲了一些给纪香。纪香为永泽的不负责任忿忿不平,同时,又为初美那样美好的女性遇见负心人而扼腕叹息。
“我有时候特别想认认真真轰轰烈烈爱一场,你有没有这样的触动?”记香带着一种研究的表情看着我。
“我觉得平平淡淡的生活更适合我,”我说,“不过当然要有爱。”
“我倒很想郑重其事,投入地爱一次,来他个天翻地覆。”纪香说,“我有时候认为,死心塌地爱一场,甚至可以陶冶人的情操呢。”
“这样的论调还是第一回听说。”
“也许只是我的个人感受,”记香说,“渡边君,知道我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这个,猜不着。”
“就是没有在中学时代谈一场恋爱。”
“看样子,与你谈话不能按照惯常人的思维方式。”我笑着说,“讲讲为什么?”
“感觉好啊,那种年龄。”纪香右手轻抚头发,“内心世界犹如一张白纸,对异性充满美好的期待与幻想,草长莺飞,芳草茵茵,豆蔻年华,如果有场恋爱,不啻于一场春雨,一定会刻骨铭心。”
“现在开始也不晚嘛。”
“不一样,”纪香摇头,“到了这个年龄,那种感觉肯定不如那时候强烈鲜明了。如果重新选择人生,我一定要在中学轰轰烈烈爱他一场。”
“也许只是真正喜欢的人没有出现而已,”我说,“有缘人一到,说不定也能爱他个天翻地覆。”
“可能你说的有些道理,”纪香叹口气,“不过,想来还有些遗憾,那么个爱的年纪,就这么错过了。”
“看来,学生时代你是个听话的乖学生。”我笑着问。
“也算不上多听话。”纪香说,“常常一大帮人乱打乱闹,没少让老师家长头痛。”
“有没有男孩子对你有好感?”
“有那么一两个吧,”纪香沉吟说,“那时候整天四处乱疯,对这种事不太在意,不过有一个男孩记得挺清楚,两个人还相处了一段时间。”
“你好像不认为那是恋爱?”
“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整天如影相随,两个人只是平时在一起吃顿饭,还是各自付账,连手都没碰过。要算恋爱,那岂不太冤枉?”
“重要的不是这个,关键是有没有感觉,不喜欢他?”
“嗯,差不多,那时候根本没想过谈什么恋爱,也不太喜欢那人,只是实在被缠得没办法。”
“不喜欢那种类型?”
“不喜欢,”纪香说,“一个高我一年级的男孩,特别羞涩,在校园里走路总是低着头。那时候一起玩的男孩子很多,他也在一起,一讲话就脸红,像个女孩。很少有人注意他,那时候喜欢的不是他那种类型,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如何向你表达的呢?那时。”
“无非就是借书,还书时在里面夹着信。”纪香说,“一开始,我假装没看见,希望他就此罢手,没想到他反而变本加利,穷追不舍起来,最后也不遮遮掩掩,直接把信送到我手里。脸色通红,像学生交作业一样,很难想象,那么一个人,做这事需要多大的勇气。
“后来发展到尾随我,我实在被缠得没办法,于是勉强同意偶尔可以在一起。那人对我特别好,心很细,照顾我无微不至,对我言听计从,察言观色的能力也很强,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相处两个月后他便了如指掌。人是好,但就是不爱说话,因此,后来慢慢的就有些烦了。我恨他沉默寡言,就想尽一切办法刁难他,希望能看到他发脾气的样子。让他到很远的地方买橘子,买来后又大发脾气,把橘子扔到地上。说自己现在不爱吃了,让他回去换成苹果。”
“效果如何?”我问。
“遗憾的是,直到两个人分手,我都没见他发脾气的样子。对我的种种无理取闹,他一概逆来顺受。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任性了。”
我不禁想起了绿子讲过的那个愿望,不知遇见这样的人,她会作何反应。
“不过,现在想想,这人也真不错,如此尽心全力地爱一个人,对方却并不喜欢他,该需要多大的毅力啊!”纪香说,“他当时写过一首诗,我如今还记着,越看越喜欢。”
“什么诗?”
“我把它抄在笔记本上了。”纪香转身拿出一本书,翻到扉页,递给我。上面写着:
对我来说,每个女人都是天使
自古以来
她们的好恶
便是我行动的指南
“就这么多?”
“是啊,这几句就够了。”纪香说,“专为我写的。拥有这种情怀的男孩,应该得到幸福。可我却残忍地伤害了他。”
“的确,的确。”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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