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青坊老宅

第77章


原来,唐秋雁把东西放到家中,拿了钱又出来了,这时看到何惠芳就招手让她去插队。唐秋雁就是这样一个热心人。何惠芳挤到了唐秋雁面前,却看到唐秋雁前面排着谢庆芳,她犹豫了。唐秋雁不知道她们刚打架,一个劲地叫着:“快快,插进来,插进来,排在后面就买不到了。”何惠芳仍然犹豫着,唐秋雁一把将她拉了进去。于是,两个冤家对头一前一后挤在了一起。
  “抢购风潮”刚过,开发公司的通知就来了。通知仍然贴在前院的墙上,内容大抵是说,公司充分理解拆迁户的困难,经过认真研究,决定向85号大院的拆迁户让利。各家的共用厨房和门前窗前的连廊过道,可以折算返还面积,公司将派人重新测量。请各住户自行协商,分清各家使用面积的权限,以便测量。
  汪经理也来了,他对召集人杜媛媛说:“测量队员进入前,各家要分清哪一块地方是属于你家使用的,别人也没有异议,然后再由开发公司来确认测量面积。哪一家协商好了,就先测量哪一家。”
  通知一出,如同一石击起千重浪,这个“浪”不在表面上,而在各家人的心里。老宅里的人,又开始各自打各自的算盘了。
  问题仍然出在同一个现实上,开发公司所说的共用厨房和各家的门前窗前连廊过道可以算各家面积,可老宅里几十年来,从未明确分清这些面积究竟哪块属于哪家。虽然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使用范围,但今天要分清具体属于哪家面积,然后在新房上返回,就不是一件小事了,更不能用多年约定俗成的办法去分清。约定俗成本身就是模糊的。现在怎样把它清楚明白地变成白纸黑字呢?
  家与家之间的矛盾似一股暗流在老宅里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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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老宅里,家家都在为重新测量的事烦心时,谢庆芳却在为另一件更大的事闹心。这件事在她心里已经好多年了,是她的一个秘密,支撑着她全部的精神世界,甚至与老宅闹鬼都有关。
  这几天,她总坐在床前絮絮叨叨地和齐社鼎说话,好像要把一肚子委屈说给丈夫听。她一会儿很耐心地说,一会儿又很急躁地站起来在床前走来走去,有时贴在丈夫耳边轻轻地问,有时又激动得扳着齐社鼎的肩膀摇。谢庆芳急得眼泪直往下掉,齐社鼎也急,急得满脸通红满头是汗。这几天,齐社鼎的病情又有好转,他能听明白大家的话,也能简单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但仍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谢庆芳束手无策地望着他,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去张罗齐社鼎的中饭了。
  齐社鼎病了以后,谢庆芳的生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全部精力都要围着齐社鼎转。喂饭喂水,拉屎拉尿,擦身子,扑爽身粉。齐社娟一再关照,每天一定要给二哥翻翻身,用温水擦擦身子,否则容易长褥疮,长期卧床的病人长了褥疮很难康复。齐社鼎没有病倒时,每晚睡觉前有用热水泡脚的习惯。社娟说这有助于全身血液循环,为了齐社鼎能尽快恢复,谢庆芳每天都用热水给他泡脚。
  晚上睡觉前用热水泡泡脚,是齐社鼎从小养成的习惯,也是他惟一的养生之道,这种保养身体的方式还是父亲对他说的。父亲有一套泡脚养生理论,他说,人,靠一股气支撑着,而气从脚底而起,脚驮着一个人的全身,所以保养脚相当重要。小时候,父亲每晚都用一个杉木桶泡脚,有点头痛脑热,也不去找医生,就让张妈用晒干的艾叶煮水来泡脚,泡出一身汗,睡一觉,第二天就好了。父亲泡脚的时候,也会把小社鼎抱来,将他的两只小脚放在桶里,父子俩一块泡。小社鼎怕烫,就把脚放在父亲的脚背上,父亲就跷起脚趾挠他的脚心,父子俩欢笑着,享受着天伦之乐。
  慢慢地,齐社鼎也养成了每天泡脚的习惯。无论是春夏秋冬,无论是家里还是在学校,每晚睡觉前,都要泡脚。一天不泡,第二天就浑身发酸要生病似的。不知是不是每天泡脚的原因,齐社鼎确实很少感冒。
  这天晚上,谢庆芳和琪文一道把齐社鼎扶到藤椅里坐下,给他泡脚。谢庆芳怕齐社鼎坐不稳,在藤椅的周围塞上枕头,就叫琪文去睡觉了。谢庆芳拿来一个小杉木桶,是齐社鼎病了以后,专门去订做的,直径正好宽松地放进两只脚,深约到膝盖。谢庆芳倒下热水,试好水温,把齐社鼎的脚放进去,在他的膝盖上盖一床小棉被。
  谢庆芳与齐社鼎结婚后,两人感情一直很淡,除了生孩子,很少有感情交流。解放后,齐社鼎长期在郊区学校教书,就是周六回家,谢庆芳对齐社鼎的照顾也不多,她把精力都放在两个孩子的身上。两人疏离得睡在一张床上甚至都有陌生感。这次齐社鼎病倒以后,谢庆芳对齐社鼎的照顾非常尽心。齐社鼎虽然半身不遂,但进食基本正常,只是吃得慢,她就慢慢地喂。但排泄齐社鼎就不能自主了,有时他咿咿地叫,等到谢庆芳赶来了,已经拉在床上了。这些都不能叫琪文帮忙,她一个没有结婚的姑娘,总不能叫她给父亲擦屎擦尿。儿子只是每周回来几次,每次回来坐不了半个小时就走了。谢庆芳只能自己做。
  给齐社鼎泡完脚,额头上出了细汗。谢庆芳蹲下来用干布擦他脚上的水,突然感到齐社鼎用那只能动的手在摸她的头,抬头一看,只见齐社鼎泪流满面,接着就呜呜地哭。谢庆芳心里一酸,紧接着涌起一阵惊喜,从齐社鼎生病以来,还没有过这种自主的表情。有了自主的表情,就证明他已经有了自主的思维。她立即和他说:“别难过,别难过。你看,你看,这次住院,前后花了好几千,家里有多少积蓄你是知道的。今后还要给你治病,这钱从哪儿来?”说着,谢庆芳伏下身子在齐社鼎的耳边轻声说着什么,显然她不想让琪文听到。可齐社鼎仍然是咿咿呀呀地哭,咕哝着谢庆芳听不明白的话。
  谢庆芳直起身子,望着齐社鼎,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死鬼,你什么时候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房子要拆了,再不说,就来不及了。”说完,把齐社鼎扶上了床。
  谢庆芳把洗脚水拎到天井里倒了,又到厨房里把煤炉封上,把齐社鼎换下来的衣服捡到一起,泡在一只木盆里,准备明天上午洗,又把房间收拾了一下。谢庆芳是个爱整洁的人,爱整洁的人就要比别人多做一些,家里有一个病人,要做的事就更多了。生活把这个一心想做大户人家阔太太的谢庆芳,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家庭主妇。但她想做阔太太的心,一直没有死。
  做完这些,自己洗了洗。每天到这个时候就该上床睡觉了,可今天她把解开的衣服又扣好了,坐在桌子旁边发呆,一副坐卧不宁的样子。想想,谢庆芳又轻轻拉开房门出去了。
  谢庆芳上了二楼,径直朝齐社娟房间走去。
  齐社娟四十八岁了,仍然单身,她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虽然和齐社鼎是亲兄妹,或许是因为同父异母,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据说齐社娟的亲生母亲生她那年才十九岁,艺名叫玉堂红,小名就叫小红。齐太太花钱买平安,给了她一笔钱。其实这笔钱并没有落到小红的口袋里。黄梅戏班子的老板知道,如果齐衡君娶了小红,戏班子就少了台柱子。于是,他收了齐太太的钱,带着小红和他的戏班子离开了这个城市,到别的地方跑码头去了。
  把社娟抱回来的那天,齐太太把全家人招到一起,当着老爷的面发毒誓说:“社娟抱回来了,就是我的女儿,如果有人把社娟的事说出去,或者说给今后的社娟听,无论他是谁,都要赶出家门!”信佛的齐太太在后来的生活中,对社娟也确实视同己出,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
  社娟后来在教会学校读书,解放后又上了护士学校。长大后,她觉得自己和兄姐们长得一点也不像,慢慢地也有了一些疑心。但问谁也问不出结果。后来她也想明白了,就是问出结果又能怎么样?读书的时候,社娟成了基督徒。她不再去追问到底自己是谁生的,反正都是上帝的子民。
  齐社娟平时很安静,每天早出晚归没有一点声音。社娟就住在谢庆芳的楼上,她再安静,回家总要走动,一走动,薄薄的楼板就会有声音。谢庆芳是听到楼上的脚步声,上楼来的。
  谢庆芳上到二楼,听到齐社娟房里有人说话,好像是成虎。她想想,转身又下去了。
  成虎上班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同事汪平请他晚上一块吃饭,说有好消息。成虎觉得自己一直在麻烦汪平,就说:“我来请。”汪平说:“不用,有人请。”成虎问:“谁?”汪平说:“见面就知道了,你们认识。”成虎问:“去哪儿?”汪平说:“迎江宾馆。”成虎心里一愣,谁呀?在这种高级的地方请他吃饭。
  成虎到了迎江宾馆,汪平已经在大堂等他。两人一块去了餐厅,是一间雅间,临江的。推门一看,雅间里坐着新地房地产公司的汪副总经理和那位汪胖子,成虎心里就明白了。
  汪副总经理迎了上来,热情地打着招呼:“成大记者,久闻大名,只是以前未曾谋面。你在市报上发表的那些文章,大部分我都看过,非常喜欢,特别是那两篇获奖散文《窗台上的亮色》和《量杯里的泥鳅》,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汪副总经理像个老朋友一样,握着成虎的手摇了又摇。然后递给成虎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宜市新地房地产开发总公司副总经理汪松和。
  成虎在桌前坐了下来,知道这个汪松和今天约自己来,绝对不是谈文章,而是谈房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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