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饥渴

第11章


日光斑斑点点地洒落一地。枯叶的下面已经发现了草蘑菇。弥吉将这周围的草蘑菇充作他和悦子的专用品。信子漫不经心地把它摘来玩,为此曾经挨过弥吉的打。
  农闲期的这种强制性休养,每天都给悦子的心灵带来沉重的负担,犹如毫无自觉症状的病人被强制休养一样。失眠愈发严重。这期间,她怎样生活才好呢?现在每天的日子实在太长、生活太单调了。倘使反思过去,这种痛苦会波及一切。悦子只能用早已没有休假条件的毕业生似的眼睛,去观察那些飘浮在风景上、季节上的闲暇的美……但是,她的情况又不尽然。她从学生时代就讨厌暑假。
  休暑假简直是尽义务。是必须自己走路、自己开门、自己投身到户外的阳光里的义务。这对于从小不曾自己穿过布袜子、不曾自己穿过衣裳的女学生来说,是不如每天去被强制上学的学校,心情上更觉自由和舒畅一。尽管如此,成了都市式的厌倦的俘虏,农闲期具有多么不慈悲的光明啊!……是什么东西唆使悦子呢?是经常使她自己感到在尽义务的一种压迫般的饥渴。是害怕把水喝下去当即会引起呕吐而却又祈求水的一种饥渴。
  这些感情的元素,也存在于拂过栗树林的风之中。这些风早已失去台风的凶暴性,如今是屏住气息在悄悄地摇曳着下边的叶子而掠过。在这微风中,悦子觉得仿佛存在似是诱惑者的姿影…‘从佃农家的方向旋荡着用斧头劈柴的声音。再过一两个月,又将开始烧炭了。林子尽头掩埋着一个大仓每年为杉木家烧炭的小炭窑。
  玛基拽着悦子在林中到处转悠。她那孕妇般懒洋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变成快活的步调了。她照例穿一身和服。似乎是为了避免被树墩子刮破,她稍稍地提起衣裳的下摆,跑着。
  狗忙不迭地嗅着味儿,粗粗地呼吸,看起来肋骨也在动。
  林子一处的地面隆了起来,像是鼹鼠留下的痕迹。悦子和狗都把目光投在那上面。于是,她隐约地嗅到了微微的汗味儿a 三郎站在那儿。狗攀上他的肩膀,舔了舔他的脸颊。
  三郎笑着想用没有扛镐头那边肩的空手把玛基拽下来,可玛基纠缠不放,拽不下来,他说:“少奶奶,请拉拉链条。”
  悦子好容易才明白过来,立即拉了拉链条。
  这精神恍惚的一瞬间,要说她看到什么,她所看到的,是她拽狗的时候,他左肩扛着的镐头好几回顺势蹦上空中的动作,是镐头带着半干泥土,镐刃尖上的青白色在林间筛落下来的阳光中跳跃的动作。悦子心想:危险啊!说不定镐刃快掉落在我的头上啦!
  这是一种明确的危险意识,她却莫名地放下心来,纹丝不动地呆在那儿。
  “到哪儿去耕种?”悦子问道。
  问罢,她依然不动地站立在那儿。所以,三郎也没有迈开脚步。
  倘使就这样边说边折回去,那么住在二楼的千惠子一定可以看见他们两人并肩而行的情景。但是,如果她往前走,三郎还得往回走。
  悦子所以原地止步,也是急中生智的结果。
  “去茄子地,把那块收完茄子的地耕出来。”
  “留待来年春天耕也可以嘛。”
  “嗯。不过,现在闲着没事。”
  “你闲不住啊。”
  “嗯。”
  悦子盯视着三郎那晒黑了的柔韧的脖颈。她喜欢他不拿镐头就呆不住的内在过剩的热能。她还喜欢这个缺乏感受性的年轻人同她一样觉得农闲期是一种负担。
  她忽地把视线投在他那双光着脚直接穿上的破运动鞋上。
  心想:……事到如今,唉!散布我的流言蜚语的人,倘使知道拘泥于送袜子的我还在犹豫不定,不知该作何感想呢?村里人风传我这个女人行为不检点。可他们的放荡行为远远超过我不知多少倍,却满不在乎。我的行为的困难,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无所求。我可以肯定,某天早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世界将会改变。这样的早晨,这样纯洁的早晨,也该运转到这儿来啦。不属任何人所有,不为任何人企求而到来的早晨……我却梦见这一瞬间,我无所求,而且我的行为竟彻底背叛了这种无所求的我。我的行为是微不足道的,不引人注目的的,对了。对于昨夜的我来说,哪怕仅仅考虑把两双袜子送给三郎,都是一种极大的安慰……此刻却不是这样…把袜子给他,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会带笑地怯生生地说声“谢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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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尔后,他会背冲着我若无其事地走开吧……这是明摆着的事。那么,我岂不是太惨了吗?
  在这痛苦的两者择一面前,我曾冥想苦思,烦恼了好几个月,这又会有谁知道呢?自四月下旬天理的春季大祭祀起至五月、六月…漫长的梅雨天气,七月。八月……酷热的夏季,尔后九月,怎么回事,我竞想再次体验一下丈夫弥留之际曾体验过的那种可怕的、激烈的肯定。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啊!……
  在这里,悦子的思考突然转变了。
  她又想:尽管如此,我是幸福的。谁都没有权利否定我是幸福的。
  ……她佯装费劲似的,从和服袖兜里掏出了两双袜子。
  “这个,给你。这是昨天在阪急百货公司给你买来的。”
  三郎一时摸不着头脑,认真地回头看了看悦子的脸。所谓“摸不着头脑”,毋宁说是悦子的臆测。他的视线里不过是含着单纯的询问而已,毫无疑惑的成分。因为他不理解这个平素冷漠的年长妇女怎么会突然送袜子给他……然后,他觉得长时间沉默等于很不礼貌。于是,他微笑着把沾满泥巴的手在臀部上擦了擦,然后将袜子接了过来。
  “谢谢。”
  三郎说着,把蹬着运动鞋的双鞋后跟并拢,敬了个礼。他敬礼有个毛病,就是脚后跟很自然就并拢在一起。
  “对谁都别说是我给的呀。”悦子说。
  于是,他把新袜子随随便便地往裤兜里一揣就走开了…仅此而已。什么事也没有。
  难道从昨晚起悦子所渴望的,就是这丁点儿事吗?不,不会是这样的。对悦子来说,这些细节犹如安排仪式一样,是计划周全的,布置紧密的。这些小事,是会在她内心引起什么变化的……云朵飘忽而去。原野上笼罩着阴影,风景简直变成另一种意义的东西……
  人生,乍看似乎也存在着这种变化,只要稍微改变看法,就可能变成另一种东西。悦子十分傲慢,她甚至确信自己即令深居简出,也可能产生这种变化。归根结蒂,人的眼睛倘使不化为野猪的眼睛,是完成不了这种变化的……她依然不想承认这样的事实,我们只要还有人的眼睛,无论看法怎样改变,终究只会得出同样的答案。
  ……然后,这么一天突然忙碌起来。这是离奇的一天。
  悦子穿过栗树林,来到了小河畔的草丛茂密的土堤上。近旁架着一座通往杉本家门口的木桥。小河对岸是竹林子。这条小河与沿着灵园流淌的小溪相汇台,立即形成直角,改变水路,向西北的一片稻田流去。
  玛基俯视着河面吠叫起来。原来是冲着涉水捞鲫鱼的孩子们吠叫。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咒骂这只塞特种毛猎狗。尽管看不见,却想象出牵狗链的人,照搬父母背地骂人的话,大骂年轻寡妇如何如何。悦子在土堤上一露出身影,孩子们就挥舞着鱼篮跑到对岸的土堤上,狼狈地蹿进了阳光明媚的竹林子里去。在明媚的竹林深处,竹子下边的竹叶含有什么意义似地在摇曳着。也许他们还躲藏在那附近呢…
  于是,竹林子那边传来了自行车的铃声。不大一会几,邮差出现在木桥上,他从自行车下来,推着车子走了过来。这个四十五六岁的邮差有索取物品的毛病,大家都觉得腻味。
  悦子走到桥那边,把电报接过来了。邮差说:没有图章就签字吧。即使在这乡村,签字程度的英语也已经普及了。所以,邮差直勾勾地盯着悦子掏出来的铅笔型的细长圆珠笔。
  “这是什么笔?”
  “圆珠笔。是便宜货呀!”
  “有点特别嘛。让我瞧瞧。”
  他一个劲地赞赏,几乎到了张嘴索要了。悦子毫不可惜地将笔送给他,然后拿着弥吉的电报登上了石阶。她觉得挺可笑的。给三郎微不足道的两双袜子竟这么困难,而把圆珠笔给了这个好索要东西的邮差却这么容易。她想:……理应如此嘛。只要不存在爱的话,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能轻松自如。只要不存在爱的话……
  杉本家的电话早已连同钢琴一起卖掉了。以电报代替了电话,没什么急事也从大阪发来电报。杉本家的人,即使深夜接到电报,也是不会感到吃惊的。
  但是,弥吉展开电报一看,脸上立即露出了喜色。发报人宫原启作是国务大臣,是弥吉的晚辈,是接他班的第二代关西商船公司社长,战争结束后才步入政界的。此刻他为竞选游说,正在九州旅行途中。他有半天小憩,傍晚将要来造访弥吉三四十分钟…令人震惊的是,访问日期就在今天。
  赶巧弥吉的房间来了客人,是农业工会的干部。在中午时分还觉得闹热的天气里,这客人却随便把工作服当作薄睡衣披在身上,他是来查核交售粮食物资的。被青年团所占据的前任干部十分腐败,所以今年夏天改选了干部。这客人是新当选的干部之一,他是专程前来聆听旧地主们的高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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