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中心呼唤爱

第6章


  “那么重要的事托付我这样的能行?”我设法让祖父改变主意。
  “你叫我托付谁呢?”老年人固执己见。
  “我父亲呀!”我温和地规劝,“他终究是爷爷的儿子。我想他一定作为亲人代表主持你的葬礼。”
  “那个不开窍的脑袋不会理解我们的心情。”
  我们……?我一时怔住。
  “反正我和你对脾性。”祖父一口气说下去,“若是你,我想一定理解这种作法,我一直等你长大来着。”
  原来一切从吃鳗鱼饭那天夜里就开始了。不,那以前就已经在暗地里巧妙地活动开了。从我懂事时开始,祖父就为这一天训练和开导自己的孙子。如此想来,自己成了落在光源氏手里的若紫①。
  “说到底,爷爷什么时候死呢?”无奈之中,我的语声冷淡起来。
  “那要看什么时候到寿。”对方似乎毫不计较我语声的变化。
  “所以问什么时候嘛。”
  “所谓寿命就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就成了计划。”
  “既然那样,我就不晓得您死的时候我能不能守在身旁了。火葬时不在场,骨灰也就撒不成。”
  “那种情况下,就还像今晚这样盗墓即可。”
  “你还叫我干这种事?”
  “拜托了!”祖父以陡然急切的声音说,“能托付这种事的只有你。”
  “你是那么说……”
  “跟你说朔太郎,喜欢的人死掉是很伤心的事。这个感情用什么形式都是表达不了的。正因为用形式表达不了才求助于形式。刚才那首诗中不也说了么,分别虽然难过,但还会在一起的。你就不能成全我们这个心思?”
  本来我这人就富有敬老精神,何况祖父用的“我们”这个复数也钻了我的空子。
  “明白了。”我老大不情愿地说,“反正撒就是了。”
  “肯成全老人的心愿?”祖父顿时满面生辉。
  “又有什么办法呢!”
  “抱歉。”祖父温顺地低下眼睛。
  “不过,虽说叫我撒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可那不好办,你得预先指定好位置。”
  “那个么,指定也未尝不可。”祖父略微现出沉思的神色,“问题是不知到我死的时候那地方会怎么样。就算叫你撒在哪里的树下,十年后也说不定被高速公路压住。”
  “那时候再改不就行了?”
  祖父考虑一会儿说:“还是交给你吧,你用良知判断就是。”
  “所以说那样子不好办么。那么,大致即可——海啦山啦天空啦,哪方面好?”
  “噢,还是海好吧。”
  “海对吧?”
  “不过水太脏了我不乐意。”
  ① 均为《源氏物语》中的出场人物。
  “噢,明白了,找干净地方撒。”
  “且慢。马上给海潮冲得七零八落可不成。”
  “那也倒是。”
  “还是山上合适。”
  “山对吧?”
  “要挑不至于被开发的地方。”
  “明白了,撒在人迹罕至的很高的地方。”
  “附近有野草再好不过。”
  “野草对吧?”
  “那个人喜欢紫花地丁。”
  我抱臂定睛注视祖父。
  “怎么?”
  “要求不是太具体了?”
  “啊,抱歉。”祖父凄然移开目光,“希望你原谅,权当老年人的任性。”
  我大大喟叹一声,大得祖父都能听见。
  “撒在没什么人来的、有野紫花地丁的山里总可以了吧?”
  “我说,你莫不是有点儿应付了事?”
  “那不会。”
  “不会就好。”
 
第一章9 
  翌日上午一到家我就给亚纪打电话,问能不能见面。她说下午已有安排,晚上问题不大。于是定于五点钟相见。
  距两家大体同样距离的地方有座神社。从我家去,沿河边路往南大约走五百米,过了桥是正面大牌坊。穿过灰尘迷濛的裸土停车场,一条长石阶一直通到小山的山腰。登罢石阶就是神社,从那里可以看见东面一条小路。路从住宅区中间穿过伸往国道。过得警察署前面的  
信号灯,往里拐进一点点就是亚纪的家。我喜欢提前一点来到见面场所,从神社院内看她走来。哪怕早看见一点点都让我高兴。
  亚纪不知道我在看她,略微弓着身子登自行车。在东侧登山口放下自行车后,沿着不同于我刚才登的一条窄石阶小跑上山。
  “晚了,对不起。”她喘着粗气说。
  “何必跑呢!”
  “没多少时间了。”说着,她长长呼了口气。
  “有什么安排?”我看了眼手表问。
  “没有。洗完澡吃饭罢了。”
  “那不是有时间的么?”
  “晚上了。”
  “往下打算做什么?”
  “瞧你,”亚纪笑道,“不是你吗,叫我出来的?”
  “占不多少时间的。”
  “那,不着急就好了。”
  “所以刚才不是说了嘛。”
  “反正先坐下吧。”
  我们在亚纪爬上来的石阶的最上头坐下。街市在眼前铺展。不知从哪里随风飘来桂花香。
  “什么事?”
  “东边的天空已经暗了。”
  “哦?”
  “今晚两人看UFO①。”
  “什么呀!”
  “这个。”
  我从夹克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盒。盒上缠着粗橡皮筋,以防盒盖打开。亚纪也许猜出装的什么,样子有点畏缩。
  “取来了?”
  我默然点头。
  ① unidentified flying object之略。不明飞行物,飞碟。
  “什么时候?”
  “昨晚。”
  拉下橡皮筋,轻开盒盖,盒底现出泛白的骨屑。亚纪又一次往盒里窥视。
  “够少的了。”
  “爷爷他客气起来了,只取这一点点。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胆小。”
  她没注意听我的话,问道:“这么宝贵的东西干嘛你带着?”
  “保管。爷爷叫我在他死的时候把两人的骨灰混起来撒在哪里。”
  “遗嘱?”
  “算是吧。”我讲了祖父中意的汉诗,“意思是想死后同穴。”
  “同穴?”
  “就是死了进入同一座墓。若不以为两人迟早又在一起,失去所爱之人的心情就很难平复。爷爷说这种心思大概是万古不易的。”
  “既然那样,不同墓能行么?”
  “啊,爷爷和那个人大体属于婚外情,同墓恐怕还是不稳妥的吧,就想出个撒骨灰这个权宜之计。对我可是一场麻烦。”
  “不是好事么?”
  “那么想在一起,干脆吃进肚里不就得了!”
  “吃骨灰?”
  “又含钙。”
  亚纪浅浅一笑。
  “我死了,你肯吃我的骨灰?”
  “是想吃。”
  “不干。”
  “干也好不干也好,死了是奈何不得的么。我就像昨晚那样盗墓,把亚纪的骨灰取出来,每晚只吃一点点……健康妙法。”
  她又笑了。又突然止住笑,以仿佛凝望远方的眼神道:“我也还是希望撒在一处风景漂亮的地方啊。”
  “坟墓么,总像是黑乎乎湿漉漉的。”
  “倒不是要说得那么具体。”
  两人没再笑,安静下来,话语就此中断。我们出神地盯视小盒。
  “心里不舒服?”
  “哪里,”她摇头,“一点儿也不。”
  “保管这东西一开始很不痛快,可两人这么看起来,心情好像沉静下来了。”
  “我也是。”
  “不可思议。”
  日已西沉,四下开始变暗。一个穿白裙裤俨然神社主祭的人沿石阶上来,我们道了声“您好”。他也以粗重的语声回了一句。
  “做什么呢?”他微笑着问。
  “啊,没做什么。”我应道。
  “盖上盒盖吧。”主祭不见了之后,亚纪说。
  我往盒上缠了橡皮筋,放进夹克口袋。她看了一会儿鼓起的衣袋,然后仰脸看天。
  “星星出来了。”她说,“近来你不觉得星星漂亮?”
  “氟利昂的关系。臭氧层受到破坏,空气稀薄了,所以星星看得清楚。”
  “是吗?”
  我们默默看了一会儿夜空。
  “UFO没出现啊。”我说。
  亚纪不无困惑地笑了。
  “往回走吧!”
  “嗯。”她轻轻点头。
  就在空中最后一线光亮消失那一瞬间,我们接了吻。四目对视,默契达成,意识到时唇已贴在一起了。亚纪的嘴唇带有落叶味儿。也可能是主祭在神社院里焚烧落叶时的气味儿。她的手从衣袋外面碰在小盒上,再次把嘴唇用力压来。落叶味儿更强了。
 
第二章1 
  从电冰箱拿出可乐,站着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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