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中心呼唤爱

第12章


于是背靠床头板,开始考英语单词。一个说日语,另一个用英语回答。答出对方答不出的单词即得一分。
  “迷信”亚纪问。
  “superstition”我脱口而出。
  “简单了点儿?”
  “有点儿。那么,怀孕”
 
  “怀孕?”亚纪瞪圆眼睛看我。
  “不知道?”
  “嗯。”
  “conception"
  “啊,是吗。”
  “下边该你问了。”
  “呃……同情、同感”
  “sympathy"我当即回答。“以S开头的单词近来你可背来着?”
  “算背了吧。不过你记得可真牢。”
  “两个都是通过摇滚曲名记的。斯蒂芬·旺达和罗林·斯通兄弟。”
  “唔。”
  继续提问。
  “勃起”
  “什么呀,那?”
  “勃起嘛!勃起用英语怎么说?”
  “怀孕啦勃起啦,那种单词不知道也无所谓嘛!”亚纪生气地说。
  我则始终保持冷静。“conception可是还有概念这个意思的哟!”我开始解释,“勃起叫 erection。把 R换成 L 就成了投票一词。general election 是大选。但若把L和R搞错,就成了将军勃起。这种丢人现眼的错误,我可不希望你弄出来。”
  “这类玩意儿在哪里记的?”她仍然显得不解,“什么怀孕什么勃起……”
  “翻辞典记的。”
  “到底是喜欢才能擅长。”
  “这说法我觉得不大对。”
  “我觉得大对特对。”
  我们不愿意争执,遂闭住嘴眼望窗外。当然黑漆漆一无所见。
  “不过这么记英语单词,可能有帮助?”亚纪自言自语地说。“据说女性大学入学率的增加同离婚率的增加成正比——越学越不幸。你不觉得奇怪?”
  “离婚未必等于不幸吧?”
  “那倒是。”亚纪停了一会儿,“我们本该是为了幸福而活着的。学习也好工作也好,本该是为了幸福才做的。”
  广播里仍在播放名字特长的乐队的歌曲:Quicksilver Messenger Service(水银使者), Cr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朋友·啤酒·音乐),Big Brother and Holding Company (老大哥与控股公司)。
  夜深时又下起了雨。雨打在宾馆窗扇和房檐,声音很吵。我们躺在床上,怅怅听着雨声。闭上眼睛倾听之间,一股股气味强烈起来。雨味儿、后山的土味儿植物味儿、地板落的灰尘味儿、剥裂的墙纸味儿——这些味儿仿佛里三层外三层把我们团团包围。
  应该累了,偏偏不睏。于是轮流讲小时候的事。亚纪先讲。
  “幼儿园毕业的时候,在幼儿园院子里埋了time capsule①,报纸啦大家拍的照片啦作文啦什么的。全用片假名②写的,写将来自己想当什么、自己的理想。”
  “你写的什么?”
  “不记得了。”她不无遗憾地说。
  “想当新娘子?”
  “也有可能。”亚纪轻轻笑道,“真想挖出来看看。”
  这回轮到我了。
  “奶奶活着的时候,有个常来我们家的按摩师。六十岁光景,据说生下来眼睛就看不见。一次那个人这样问我:小少爷,雨是一颗一颗下的,还是成一条长线下的?因为天生失明,不知道的。”
  “是么,”亚纪信服地点点头,“那么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一颗一颗下的。那个人说‘一颗一颗的?’一副分外感动的样子。他说从小就一直觉得是个谜,不明白雨是颗粒还是线条。今天因了小少爷自己也聪明一点了。”
  ① 时间容器,寄给未来的包裹。即把记录当代文化、生活的资料装在容器里埋入地下留给后世。
  ② 日文字母。分平假名和片假名两种。
  “活像new cinema paradise①。”
  “可现在想来挺怪的。”
  “怪什么?”
  “既然那么长时间里迷惑不解,为什么不早些问人呢?何苦忍到六十岁呢!为什么偏偏问我呢?”
  “肯定看见你突然想起来的,想起小时的疑问。”
  “也可能下雨的时候到处问同样的问题来着。”
  雨依然下个不停。
  “大家都不担心我们?”亚纪问。
  “莫非向警察报案?”
  “你对家里人怎么说的?”
  “在同学那里野营。你呢?”
  “我也说是野营。让一个同学做证。”
  “那个同学信得过?”
  “差不多。可我不喜欢这样,毕竟连累很多人。”
  “啊,是啊。”
  亚纪横过身体,把脸转向我。我轻轻吻一下她的嘴唇。
  “别急,慢慢在一起好了。”
  我们互相抱着闭起眼睛。小沙砾在代替床垫铺的毛巾被下面窸窸窣窣发出声响。
  半夜醒来,广播早已结束。拧短了灯芯的提灯也不知什么时候熄了。我从床头下去关掉收音机电源。房间里闷着提灯的热量。打开窗,外面凉瓦瓦的空气和海潮味儿一起涌进。看样子天还没亮。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散尽的天空闪出许多星星。也许附近没有照明的关系,星星近得几乎可以用钓鱼竿捅下来。
  “有波浪声。”亚纪的语音。
  “没睡?”
  她来到窗边向外眺望。隔着黑暗的海面,可以隐约望见对岸的灯火。
  “哪一带呢?”
  ① 新电影乐园。New cinema,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英美产生的电影制作理念。
  “不是小池就是石应那儿吧。”
 
  来而复去的海浪声反复传来。海浪打翻岸边的石头,撤走时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
  “哪里有电话铃响?”亚纪突然说。
  “何至于。”我侧耳倾听,“真有!”
  我拿起桌上的手电筒,两人走出房间。走廊里一团漆黑。手电筒光模模糊糊照出尽头的墙壁。似乎稍前一些的房间里有电话响。我们蹑手蹑脚慢慢前行。电话仍响个不停。房间本应临近了,电话铃声却丝毫没有临近。
  铃声忽然止住。大概打电话的人判断没人接而放下听筒。我们默默对视。用手电筒光往周围照射。原来这里是走廊窗扇坏掉而有树枝侵入的那个地方。头顶上,一条枝蔓缠绕的粗树枝长满茂密的叶片。往树枝上一照,一只铜花金龟在树皮上趴着。从坏掉的窗口伸出脑袋把手电筒光向外射去,山坡就在眼前四、五米远的地方。这时,亚纪低声道:
  “萤火虫!”
  往她看的那边凝目看去,草丛中有个小小的光点。一开始只有一个。但细看之下,这边那边都有光点辉映。注视之间,数量急速增多。
  不下一两百只的萤火虫在杂草和灌木之间闪闪烁烁。趴在叶片上的忽一下子飞起,同两三只一起飞了一程又躲进草中不见。数量虽然多,但飞得十分安静。又像是整个一大群随风飘移。
  “关掉手电筒!”亚纪说。
  现在我们和它们置身于同样的黑暗中。一只萤火虫离群朝这边飞来,曵着微弱的光亮缓缓靠近。飞到房檐那里,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我手心朝上向它伸去。萤火虫警惕地往后退了一点,似乎俯在后山伸来的枝梢上歇息。我们等它。稍顷,重新飞起,在亚纪周围缓缓盘旋,然后像雪花翩然飘落一样轻轻停在她肩上,就好像萤火虫选择了她。它像传送什么暗号似的闪了两三次光亮。
  我们屏息敛气看着萤火虫。忽闪了几次之后,萤火虫悄然飞离亚纪的肩。这回没有像来时那样犹犹豫豫,笔直朝同伴们所在的后山草木中飞去。我们目不转睛追逐萤火虫的光点。不久,萤火虫返回群体,在同伴们之间飞来飞去,同许许多多小光点混在一起,无从分辨了。
 
第三章1 
  我们修学旅行回来时,亚纪已被确诊为“再生不良性贫血”。医生解释起因于骨髓功能的弱化。对此她似乎已经相信。我当然也没理由怀疑。
  为防止感染,护士教给我防护技术。首先穿上走廊衣柜里的防护服和口罩,其次把穿来的鞋用专用拖鞋换掉,再在医院门口洗手消毒,这才得以入内。
 
  每次看见穿防护服戴口罩的我,亚纪都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
  “一点也不谐调的嘛!”
  “有什么办法呢!”我沮丧地说,“都怪你的骨髓偷懒不好好制造白血球,才落得这副模样。”
  “学校怎么样?”她有意转换话题。
  “还不是老样子。”我没好气地回答。
  “快期中考试了吧?”
  “像是。”
  “学习进度快?”
  “就那样。”
  “想快点上学啊。”她眼看窗外自言自语。
  护士从病房门口探进脸问有变化没有,对我也笑着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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