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中心呼唤爱

第13章


因为天天来,差不多所有护士都认得我。检查什么的大体上午做完,晚饭前安安静静。
  “监视着呢,看接吻没有。”护士走后,亚纪低声道,“近来护士长提醒来着,说不能和常来看望的男朋友接吻哟,病菌会传染的。”
  一瞬间,我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口中爬来爬去的细菌。
  “说的叫人不大愉快啊!”
  “想么?”
  “也不特别想。”
  “吻也没关系的。”
  “传染了怎么办?”
  “洗面台有我用的漱口药水,用那个好好漱一下口。”
  我把口罩往下拉到下巴,用抗感染药水仔细漱口。然后坐在床边和亚纪相对。我想起第一次接吻的情形。在无菌状态中实施接吻,比初吻还要紧张。我们把嘴唇轻轻碰在一起。
  “一股药味儿。”她说。
  “今晚发烧可别怪我哟。”
  “不过挺好的。”
  “再来一次?”
  我们再次对上嘴唇。身穿做手术用的那种淡绿色防护服、清洁口腔后进行的接吻,颇像一种庄严的仪式。
  “明年梅雨时节到城山看绣球花去。”我说。
  “初二的约定。”亚纪仿佛望远似的眯起眼睛,“仅仅过去三年,却好像很久以前的事。”
  “因为发生的事太多了。”
  “是啊。”亚纪现出怅怅陷入深思的神情,低声道:“还要半年多?”
  “那之前慢慢把病治好。”
  “嗯。”她暧昧地点了下头,“够长的啊!早知如此,健康时去看了多好。”
  “瞧你说的,好像不能康复似的。”
  亚纪没有回答,代以凄寂的笑意。
  一天去医院时她正睡着,也没有母亲陪伴。我从旁边看她睡着时的脸。由于贫血,脸很苍白。病房窗口拉着奶油色窗帘。亚纪闭着眼睛。为了避光,脸略略歪向与窗口相反的一边。透过窗帘射进的光宛如蝴蝶的磷粉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光也落在她脸上,给脸上的表情多了一层安祥的阴翳。我像看奇珍异宝一样持续看她的睡脸。看着看着,一阵不安朝我袭来——从安祥的睡眠中,仿佛有小得肉眼看不见的死如罂粟种粒浮现出来。上写生课时,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凝视画纸,雪白的画纸果真像遮上一层小小的黑点——便是那样一种感觉。
  “亚纪!”
  我叫她的名字,反复叫了几次。她对自己的名字做出反应,微微动了动身子。然后像要赶走什么似的左右摇一下脑袋,盖在脸上的东西一张张剥落,表情隐约透出生机,像鸟叫一样睁开眼睛。
  “阿朔!”亚纪意外似的低声唤我。
  “心情怎样?”
  “睡了一会儿,好多了。”
  她从床上坐起,拿过椅背上搭的对襟毛衣,套在睡衣外面。
  “上午十分消沉。”她以约略带有颓废意味的眼神说,“想到自己的死,心想若是知道要同你永远分别,我到底会怎么样呢?”
  “傻话,不能想那样的东西。”
  “是啊,”她叹息一声,“好像没有信心了。”
  “医院寂寞?”
  “嗯。”她轻轻点头。
  话语一中断,沉默就重重压来。
  “自己不在这个人世是怎么回事呢?一点也想像不出。”稍顷,亚纪自言自语地说,“生命有限——总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虽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平时从没把理所当然的事当理所当然的事。”
  “只想愉快的事好了,如病好了以后……”
  “想和你结婚的事?”较之连接话题,更像要就此中止。
  “我漱漱口去。”
  我这么一说,她才漾出笑意。
  每次看望时,依然趁护士看不见飞快地接吻。对我来说,那仿佛自己生存的明证。没有因感染引起发烧,我打算把这小小的仪式一直坚持下去。
  “近来洗头的时候头发掉了很多。”她说。
  “药的副作用?”
  亚纪默默点头。
  “很让人伤感。”
  我不由抓起她的手。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好。为冲淡难过,我试着说:
  “就算光秃我也喜欢你的。”
  她瞪圆眼睛看我:
  “别说的那么直截了当好不好?”
  “对不起。”我坦率地道歉。尔后自我辩解似的说:“古文里的直截了当①是忽然、暂时之意,是吧?”
  这时,亚纪突然把脸贴在我胸口,像小孩子似的放声哭了起来。完全始料未及。我一时惊慌失措。看见她哭还是头一次。这种情绪不稳定不知是病情造成的,还是用于治疗的药物副作用所使然。只是,这时我才隐约察觉病症的不同一般。
 
第三章2 
  亚纪的面庞明显消瘦了。因呕感吃不下饭。一整天心情不好,别说面对饭菜,甚至闻到饭味儿都受不了。严重时候,一听见送饭小车的轮响都无法忍受。开了止呕药,但几乎不见效果。为了治疗服用相当有刺激性的药这点可以想像,但很难和“贫血”联系在一起。到底在治疗什么呢?
  我用医学辞典查了“再生不良性贫血”词条。上面写道因骨髓造血不良发生的贫血。的  
确同亚纪从医生口中听来的解释相同。治疗方法为输血和投以甾类激素。忽然,我目光落在下一页上:“白血病”。我想起初二时写的点歌明信片。说不定,那是无心的恶作剧眼下作为现实痛苦降临到亚纪身上。我很快打消这个不合理的念头,开始阅读医学辞典的记述。但是促成应验的懊悔总在心头挥之不去。
  如亚纪所担心的,头发开始脱落。因本来是长头发,脱落的地方格外显眼。而且随着治疗的旷日持久,她精神上也愈发消沉下去。
  “药好像没起作用,担心不得了。”她说,“副作用那么强都没有奏效,那么就是说没有能治好我的病的药了。”
  “如今无论什么病一般都能治好的。”我一边回想医学辞典的记述一边说,“尤其小孩子的病。”
  “十七岁还是小孩子?”
  “才十六嘛。”
  “很快就十七。”
  ① 原文为“あからさま”,作为古语乃此意,见前注。
  “反正介于小孩子和大人之间。”
  “那,治好和治不好半对半了?”
  话语卡住。
  “适合治你的病的药说不定刚刚发现。”
  “是吗?”她扬起半信半疑的脸。
  “上小学时我因肺炎住过一次院。那时药也怎么都没效果。反复试来试去,终于找到有效的药。那期间我家父母以为我活不成了,十分担心。”
  “但愿我也像你那样快点儿找到药。这样子下去,药没等找到,身体先完了。”
  “我能代替就好了。”
  “实际体会到这个难受滋味,你就不会那么说了。”
  房间的空气仿佛“咔嗤”现出裂纹。
  “原谅我。”亚纪以低弱的声音说,“我最害怕的或许不是病治不好,而是性格因病变糟。如果自己不再是过去的自己,惹你讨厌的话,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亚纪戴一顶淡粉色的塑料帽迎接我。
  “怎么了,戴那顶帽子?”
  她淘气地笑着摘下帽子。我不由屏住呼吸。简直换了一个人。头发剪短了。一夜之间,亚纪的发型看起来较之短发更近乎秃头了。
  “我请求弄成这样子的。”她主动开口,“医生说治疗结束后还会长出来,长回原来的样子。没办法啊。那之前只能专心配合治疗了。”
  “就是说决心已定。”
  “头发掉光了也不讨厌我?”
  “不会掉光吧。”
  亚纪仿佛对我的语气感到胆怯,缄口不语。
  “不是有尼姑的吗?”良久,她说。
  “当尼姑?”
  “得病前我就想过了:如果阿朔扔下我死了,那时我就进尼姑院。”
  “瞧你想些什么呀!”
  “还不是,跟你以外的人结婚、生孩子、当母亲、上年纪,简直无法想像。”
  “我也无法想像跟你以外的人结婚、生孩子、当父亲。所以你不恢复健康可不好办。”
  “是啊。”她用掌心“嚓嚓”摸自己的脑袋,“不好看?”
  从剪短头发时开始,亚纪的呕感平复下来。也许身体适应了药物。或者因对治疗采取积极态度而使精神趋于稳定也未可知。虽然仍吃不下像样的饭菜,但水果、果冻、橙汁还有少量面包可以吃了。也能多多少少看几页书。她对澳大利亚土著人的世界观和传统生活方式怀有兴趣。
  “土著人采摘植物前必定先用手罩住。”亚纪俨然传授刚从书上学得的知识,“不难明白吧——这个没有长大还不能吃、那个已完成赋予生命的准备可以吃了等等。”
  我把手罩在亚纪眼前:
  “这个没有长大还不能吃。”
  “给你说正经话。”
  “你以为土著人吃什么?”
  “鸟啦鱼啦,树籽、水果、植物……”
  “袋鼠、蜥蜴、蛇、鳄鱼、芋虫什么的可不想吃。”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