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

第104章


  “阿娇,知道哀家为何召你过来吗?”
  “回窦太皇太后娘娘,臣妾不知。”
  她现在的心思,我还不大明了,但说不知也不尽是,在这个时候召我十有八九是与巫蛊有关。
  窦太皇太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让桐晚姑姑先退下,然后宛若自问地说:“阿娇,你有多久没有叫哀家‘外祖母’了?”
  我愣了片许,心中暗想:“你更本不是我的外祖母,没有哪个外祖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加害自己的外孙女,去阻止外孙女的幸福。”
  “还记得那一次是你六岁的时候,脆生生的声音告诉哀家,‘外祖母’就是百姓家孩童对重慈的称呼,哀家很高兴。那之前,你是从不爱入宫的,也不愿多多接触宫里的人,馆陶宠你,也就任意你妄为。先帝与哀家念你尚幼,亦不可多说。但是那天你叫哀家‘外祖母’……”
  她仿佛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世界里,我有些不忍心,却还是狠下心来打断了她,“那时臣妾还是无知孩童,说起话来也不知轻重。臣妾现是皇家孙媳,规矩断不可逾越。”
  窦太皇太后娘娘听了我的话,不知是否有些怔忡,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阿娇,皇后之位于你而言有多重要?”
  重要?我没好好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毕竟皇后之位至今仍是我的,或许只有等到我失去的那一刻我才能知道。
  “臣妾没有想过,但臣妾觉得也许并不是那么重要,起码臣妾的生命里有很多很多东西胜过皇后之位。”
  如果“皇后”就象征着刘彻唯一的正房嫡妻,那么它很重要;如果“皇后”只是一个代表女人权力的名分,那么它不重要。我承认自己很贪婪、很自私,但我却没有什么权欲,我所不断奢望更多的不过是刘彻的爱。无论他是谁,帝王抑或是贫民,就算是乞丐,只要他全身心地爱我就足够了。
  “如果不那么重要,那你就放弃它吧。”
  我警惕地眯起了眼睛,她这是什么意思?要我不做皇后,还是要我离开刘彻?
  “哀家在这皇宫之中待了一生,看遍了后宫女子的荣宠兴衰。阿娇,你也想像她们一样,在这个囫囵般的地方度此一生吗?”
  “这是臣妾选择不了的命。”
  如果有刘彻在,如果有他的爱在,失去所有的自由就如一只再也无法展翅飞翔的折翼之鸟又如何?我不在乎。
  如果刘彻不在了,抑或他的爱不在了,我则心甘情愿,就算是拼死我也要离开这个“活死人墓”。
  “不是你选择不了,抑是你不愿选择吧?你终究还是放不下这权威、荣华啊。”
  怎么去形容她的口气呢?明明有那种嘲讽的意味,可在我亲耳听来,自她的口而出却只是一种深深的惋惜。
  心,一下子乱了。就像一个人走进了迷雾森林、迷失了方向一般,因为不知她欲意何为,所有心不自觉地觉得躁乱。
  “陈阿娇啊陈阿娇,你想成为另一个薄茗吗?纵使曾经一时拥有帝王之爱又如何,不过昙花一现的刹那芳华,薄皇后最终不也是郁郁而终吗?”
  我竭力掩饰着微微有些紊乱的呼吸,冷冷地回道:“臣妾不早就是‘薄皇后’了吗?”
  我深居椒房如她,受人排挤如她,我不能……生育亦如她。
  纱帐后传出一声轻笑,她说:“如果现在你离开,就会比她好。”
  我有些生气了,也顾不得大逆不道,只是稍稍地提高音量,道:“太皇太后娘娘,如果臣妾离开,那才会不如她!”
  如果不是竭力地压抑着火气,我也许会不顾一切地问道:“为什么要赶我走?因为你大限将至,怕死前除不掉我了吗?”我忽然想到了慈禧太后临死前处死挂光绪帝,可是我似乎不像推崇维新的光绪帝那样大能耐吧?何必非要除掉我呢?
  “阿娇,哀家……大限不久矣……”
  本只是猜测,乍自她口中听来,我竟然……有些许心痛。从小小宫女到代国宠夫人,再到孝文皇帝的都皇后,继而为孝景皇帝的窦皇太后,时至今日的窦太皇太后。全力、地位、荣华,她都拥有了。可是她失去的却更多更多,现在不知道多少人等着她死呢!而“大限”二字她自己亲口说出又是多么的辛酸与悲凉。她的一切,最后乃至生命,都将葬送在这个皇宫之中。
  即使历史改变,我不是废后陈阿娇,不会像薄皇后那样郁郁而终,可我的命运会不会又连上她的轨道?我是不是真的该考虑……可是我怎么能割舍得下与刘彻的情?
  “一旦爱家过身,这后宫便完完整整地成为了王皇后的天下。那么,你的废黜亦是不久的。”她稍稍地顿了顿,厉声说:“你以为一直以来是哀家在害你吗?”
  不是吗!
  “阿娇,你是哀家的亲生孙女——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唤哀家‘外祖母’的人,哀家疼你、怜你,才阻止你进宫为后。哀家是过来人啊,怎不知这‘皇后’之名后的痛苦?哀家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了,可是——阿娇,你本无需搅进这个漩涡中的。阿娇,皇宫好比囹圄,且是那永远定不了刑却走不出的囹圄,你为何就是要往里走呢?”
  她的身体大概是真的不行了,说了几句话就有些接不上气来,微微喘息了一会儿,才声音疲惫地继续说;“哀家从未想过害你。一直以来,想处你于死地的另有其人……你已见到了,哀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这样过了。到那时,恐怕再也没有人能压制得住她了。”
  难道我真的弄错了,窦太皇太后也不对刘彻不善,可是她并没有置我死地的意思?那么,一直以来就对我算计,最后还联合楚服害我的,难道是……
  “哀家一旦追随文、景二位先帝去,岂止这后宫,我大半个大汉都要成为她——王、田二氏的天下!”
  果然——是王太后!母亲千算万算、我左右提防,却都没想到她。我只以为,她不是很喜欢我,可那岂止是“不很喜欢”?可原因何在,为什么呢?
  “如果你先自不先行退出,只怕至时,无人再可阻碍她了——”她稍稍加重了些语气,强调道,“无论是馆陶还是彻儿,都无力阻挠!”
  就连地位非凡的母亲……甚至权倾天下、位及天子的刘彻,也无法阻挠她?该有多么可怕啊!
  “阿娇,若说此生你有何过,只能怪你一——生为了馆陶的女儿,二——坐了这皇后之位,三——你性行太像薄皇后。当年为了彻儿,她对你母亲忍辱受屈,久含痛恨之心。虽然你得了这皇后之位,你心却没有归顺于她,她更加不大喜爱你。你身为皇后,得彻儿隆宠,却有逆来顺受、无争于世的性情,像极了当年的薄皇后。每每见你,她就会忆起当年不得隆宠、难争薄皇后的羞辱,便更加不好看你,常常有处置而后快之心。”
  我想过王太后不喜欢我有些因薄皇后而起,可我只是以为是她恨我当年与薄皇后走得太近。没想到,在她眼里,早已完全将我视为了薄皇后的影子。她不喜欢我,甚至怨恨我,所以她要除掉我?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变态”一词。王太后,她的心竟然这样扭曲了!因为对一个已经入土十年的人仍旧怨念不消,便要全部附加在另一个人身上,这对我是何其的不公平!
  但是,我心中还是存有一丝疑惑。是的,不可否认,王太后对我不善。可她窦太皇太后呢?她对我也不怎么样,我有什么理由相信她的片面之词呢?她的这番话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可是万事都要讲究真凭实据,那如山的证据呢?说不定,她是要在临死之前再耍一番挑拨离间之计策呢!
  虽隔着纱帐,可窦太皇太后仿佛还是从我的沉默不语中觉察出了端倪,看出了我的心思。
  “阿娇,哀家对你并不好,却实无害你之心。”
  “臣妾并没有怀疑娘娘对臣妾的‘爱护’。”我不卑不亢地回她。
  “你胞兄才华横溢,却多年难在朝廷伸张。若不是你母亲的争取、彻儿的佑护,他恐怕甚至要沦落为一介布衣,你可知为什么?”
  “娘娘谬赞,哥哥无才无德,无法负重于国、为陛下解忧,才不得升官。”
  对于那位只有几面之缘的哥哥,我的印象早已是模糊不堪,甚至有时都忘了还有他的存在。当我再次在记忆中捕捉他的影子时,同时想到了“沉静”和“儒雅”,想来他必定是个有才德、有抱负的人吧?
  “哀家的外孙儿,怎会是庸碌之辈?都是武安侯,他常以圈占民地、无德无为来打压他,才时至今日也不得志。王、田氏无法对你母亲和你下手,只能如此对你哥哥了。谁让他自小不得你母亲宠爱,和你又不亲厚呢?”
  这么说,哥哥的大好前途是毁在了母亲和我的手里?哥哥,我甚至记不得名字的哥哥,他自小就要忍受怎样的冷落和寂寞呢?而今又要忍受何样的委屈和痛苦呢?
  “前日,退政许久的武安侯又表书给彻儿,言你母亲的种种恶行与不伦,道‘宜当责罚’。除了馆陶,下一步就是身为皇后的你,待哀家过身,而后大汉便是她和他们的天下了。”
  窦太皇太后虽然已经这样,看似不再掌朝,可朝中眼线还在。就算她双目已经失明,可还是能看清朝中一切。
  刘彻,被后世称赞的汉武大帝,好像他的权威把握得多么的紧,其实又是如何的脆弱?当窦氏一倒,朝廷便改姓为“田”;窦太皇太后一去,宫中改姓为“王”。如果他们稍有废帝之心,刘彻恐怕还等不到后半生的英明就要去见文、景二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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