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

第123章


如果刘彻心中对我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感情,希望他在起狠心时能看在这一方手帕的面子上,从轻发落。
  “在我走后,如果他对李当户起了歹心,帮我把这帕子给他——这是他答应我的,告诉他:得道者,信为天、民为地、私至轻。”
  “瞎说什么!”
  “还有这个——”我不理会她,只是将一个精美的檀木盒子打开,取出了里面那个破旧甚至有些脏的绳结收好,然后把盒子郑重地放在她的手心里,问:“籽烨,这一生你后悔么?”
  她的神情渐渐温柔起来,声音也变得如蘸蜜糖,“有曼倩和逸儿,足矣。”
  我微微点点头,觉得自己仿佛在笑,却是悲凉的。其实我们并不像,她只要是心中坚守的就决不退让,而我……她自己做出的任何事都绝不后悔,而我,如果没有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能后悔”,我则会不断地痛惜过往、希望一切都能再一次从来。她虽不是松柏,却有根牢牢地把握土地,而我则是浮萍、是飘絮,因此她纵使身陷迷雾也不会迷失自己,我却难以找寻方向。
  “嗯,我也不能后悔!这世上没有我能吃的后悔药。”我呢喃着,说:“希望你永远不要用它。但记住,如果哪一天你真的后悔了一切的时候,它是你唯一的后悔药。”
  多年前的那个雨夜——那盈盈的微光、发烫的温度……我想,这玥应该是传说中的神珠,有伟大力量的神珠。
  “我不要,你自己留着。”
  “呵,”我一声哂笑,“朽木如果连根都腐败了,奈何一切都不过是徒劳罢了。”
  我转过身去,说:“谢谢你和东方朔送‘断’给我……确实该了断了。——我累了,你去吧。”
  听闻卓文君突然求见,我心中一动,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吩咐湫水:“请司马夫人去花园见我吧。”稍思片刻,又说:“你只说,我在花园抚琴,即可。”
  我安放好“断”,娓声唱来: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娘娘万福,”抬头望去,只见朱唇一撇,“娘娘何必讽妾身?”
  果然是美女,怪不得大才子司马相如会一见钟情的。而且性格……似乎和我想象的一样。
  我故意板起脸来,说:“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忤逆!”
  她但笑不答,那么的自信,好像是认定我不会责罚她一般。
  卓文君,这个西汉有名的才女,而今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脂粉略施,显得清秀可人,就好像春天的桃花,美丽却不妖艳。她微微一笑,嘴角就能溢出两个小酒窝,甜甜的,仿佛浑身上下都流动着灵气。
  “我如何讽你了?”
  见她不说话,我便又弹了起来。
  人有时候做某些事情或许是无意识的,就如我选择弹《凤求凰》,也或许是我潜意识里想要这么做——只是我的大脑不明白。我倒是有些惊讶自己能弹出来,原来经常戴着MP4听,可是古筝没办法弹出那谱子,所以我从来没试过,就更别说古琴了。
  “娘娘弹得很好呢,”我见她突然显出几分黯然失落,她抿抿嘴,说,“却和相如弹得不一样——我听到了忧伤。”
  我真得很佩服她。我听曲子,只能肤浅地从节奏中去辨别它是欢快奔放还是低怨忧伤,却从不能像她一样,从一首热情的示爱情曲中听出悲伤——听出抚琴者心底最真的情感。
  我的手抚上琴弦,按住了所有颤抖的音符,说:“只有心中真正爱夫人的人才能奏出这曲中的深情。”
  话语刚出,卓文君便吟了一句“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而后就跪在了我面前,声音哽咽:“妾身知娘娘定不是绯传之闻中的那般,求娘娘帮妾身留住白首人……”
  千金求赋……这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千金求赋”?
  原来,几月前司马相如被召进长安,本答应卓文君不久就回去,可是晃眼三月他却无意归去了。当她赶来了长安城才知道几日前司马相如被母亲形同软禁地关在了灞桥边的私舍里,要司马相如为我作赋。司马相如先是不允,于是母亲肯出千金,并赠上两名绝色佳丽,司马相如却还不答应。可前日刘彻的举动彻底惹急了母亲,母亲竟说可以长安城中最有名的歌女茂陵女同千金共作为“求赋金”,只要他能为我挽回刘彻的心。司马相如虽没有表示答应,却也没说别的了。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母亲,我该恨她还是谢她?
  “母亲逾越,我代她对你说对不起,”我颔首,“对不起。——我这就让湫水随你去公主府。”
  一般的桥断应该是这位楚楚动人的美女哭得梨花带雨才是,可是她自己就站了起来,只笑着对我说了一个“谢”字。
  我有些好奇地问她:“你就不怕司马先生真有心于那茂陵女?”
  卓文君倒是十分自信地说:“不会的,他也休想!”
  我深深地凝视着她,不禁莞尔。真好。
  唤来湫水随她去,望着她的不远背影,我叹息了一口,“能坚持,真好。可是……男人心,最无常。我们可以用整个生命去爱一个人,可当他对你的新鲜感和耐心消磨殆尽的时候,你就等于在这爱中自焚。”
  我仰起头,透过晶莹忘那天空。我在怨什么啊!是我自己要——自焚的!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虽说是三四月,谁又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道不完,百无聊赖十凭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伏天从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似水,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希望你永远都不要血泪聚成这首《怨郎诗》。
  而我,也希望永远不要有那首《长门赋》。
  何人白头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闺兮,举帷幄之襜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誾誾。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啸而长吟。翡翠协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
  忽听见有清越的女声一齐半唱半诵着,我慌忙起身,却又坐下。
  “……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於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於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而似钟音。
  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槺梁。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玳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
  “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嗷以哀号兮,孤雌跱於枯肠。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於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眇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昂。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跿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諐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茝香……”
  这是……这便是《长门赋》?
  如此一赋,自是将一名女子的悲伤愁怨表现得淋漓尽致,可……那不是我。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我的情,谁诉?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诳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於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我起身、急步走出殿外,对着远处树下的两名宫女喝道:“住口!”
  那两人问声,嘴巴还没闭上,已经是惊吓不已了。如果放在平时,我或许会感到抱歉,可现在——不会。我冷着脸,问道:“是谁让你们唱的?”
  “是,是皇后娘娘你……哦,不不不,是东方夫人要奴婢们学唱的……”
  我沉默了片刻,觉得自己如此愤怒简直是多余的。失意地问:“后面……后面是什么?”
  另一名宫女小声地回答:“回娘娘,是——‘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不敢忘么?难忘罢了。”我摆摆手,说,“去吧,以后不要再唱了。而且,你们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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