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

第122章


“罪婢重恶,惟死方偿。”这是她留下的最后八个字。
  我披着外衣走在那浓厚难见前路的雾中,低声唱着: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儿时是极喜欢黄自为白居易的这首《花非花》谱的曲的,也不计较这词的深意。每次和着铮铮琴声缓缓唱起的时候,都觉得口中衔着一种忧伤的味道。
  一步步走去,我这才发觉,自己竟然陷入了这浓雾之中。
  我该怎么办?怎么走出这团迷雾?
  “谨珏啊,你要我如何向谦珏交待?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亡羊补牢了么?回不去,就算你一死了之,一切还是回不去的!你以为,没了你我就可以永坐这皇后之位了吗?不可能啊,这是天定的!是我选的……”
  待我回到长门殿的时候,竟发现有一个宫女私自京进了大殿。本就心情烦躁,我于是喝斥道:“谁让你进来的?湫水没告诉你们规矩么?”
  那宫女自是惶恐,将药碗递到我面前,说:“娘娘恕罪。奴婢荪惜是长门宫中的医女官。”
  “搁那里吧,我一会儿喝。”见她很是为难,终于放下药碗却不愿离开,我便无意地问了一句,“那日是谁为我诊脉?”
  “是奴婢。”
  我低头微微一笑,却是皮笑肉不笑。令荪惜出去后便唤湫水进来,取了一口汤药,说:“拿去找夏太医令。”
  余下的药汁,我当然是不动声色地倒掉了。我体内毒气已深,脉象沉浮杂乱,如不是她不会看脉便是她内藏心机、另有所图。就算死,我也总不能是被毒死吧?
  湫水回来,说并非什么毒药,不过其中却含了藏红花和麝香之类的药材。“若只是因小产后淤滞,那么只消用山楂等药即可,虽说量极少,但藏红花则药性太烈了。”
  藏红花、麝香,想来这些可都是古装剧中极爱出现的堕胎“良药”。我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说:“明日你将那个叫荪惜的医女官支开,去请夏太医令来。”
  说话间竟有宫人报,东方夫人请见。
  我抬首,但见一位着藕色宫装的夫人,举手投足间尽现温娴。她柳眉轻蹙,秋水中似乎漾着浅浅愁绪。竟从没发现,籽烨是如此的美。
  “我来陪你。”
  翌日。夏太医令如期来为我诊脉,给了我一个半喜半忧的结果:“娘娘并为落胎,胎儿一切安好,却是娘娘的身体……”
  我的手抚上还很平坦的小腹,那里竟然还有一个顽强的小生命。心中明明是喜悦万分,却又是那样的痛。
  “娘娘以后不能再服用那种汤药了。虽然那些活血化淤的药用量不多,但毕竟积少成多。若是滞积,依娘娘的身体,恐怕胎儿不保。至于那配置的除毒的药,老臣会酌量减少……”
  “谢了,”我打断了他,说,“谢谢你了。以后如何就不用劳烦你了。”
  夏太医令惊得说不出话来,我继续说道:“我的身体,你我皆知。毒已深,怎除得掉?不用再给我送什么药来了,夏妹的事我不计较,你不亏欠我什么。”他还要说些什么,却听见我恹恹地说,“去吧。”
  籽烨从内殿出来,望了门外一眼,说:“到底,你有多少事瞒着我?”
  我覆在小腹的手轻轻抚摸着,轻轻一笑,说:“想知道么?可惜我并为瞒你什么。”
  “那谦珏、谨珏是怎么回事,夏妹是怎么回事,你腹中的胎儿又是怎么回事?”
  我款款起身,自顾自地叹息道:“可惜啊,谨珏只为我带来了玥,金屋终究不是我该得的东西。”
  籽烨,我不想说。你聪明如斯,若真想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明白一切的。
  我的生性如此,注定是悲剧了。请不要再残忍地让我去讲述着悲剧,我害怕——我会后悔……
  “自从分别后,每日双泪流。
  “泪水流不尽,流出许多愁。
  “愁在春天里,好景不常有。
  “愁在秋日里,落花逐水流……”
  我心中一惊,蓦然发现籽烨已出了长门殿,殿外传来娓娓歌声:
  “当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
  “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愁……”
  我拍案而起,听着那如泣般的歌声,混身颤抖不止,却——只能站着。我,能做什么呢?
  歌声渐去,我已是泪流满面。
  “宝宝,对不起,”我垂下眼睑,轻轻地说,“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如何去挽回了,我也不能后悔。我不要钱财、名位,可我只要一份百分百的爱——高于一切,可你的爸爸做不到……”
  我摸了摸小腹,仿佛就在抚摸那个还未成型的小家伙,说:“妈妈很自私对不对,因为自己就剥夺了你的权利,所以妈妈会好好补偿你。我不再喝那些药,不让任何东西来伤害你,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十个月的时间来坚持。你很顽强,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你一样,那么顽强。如果……我们今生真的无缘,那么只要有来生——如果,有来生,我们再续今生缘吧!”
  我微微仰起头,想:真的会有来生吗?
  秋日雾深,我渐渐喜欢了那种早起在晨雾中漫步的感觉。或许我的生活一直就像浸在浓浓的雾霭里,所以我习惯了。
  “……可怜桃花面,日日渐消瘦。
  “玉肤不禁衣,冰肌寒风透。
  “粉腮贴黄旧,娥眉苦常皱。
  “芳心痛欲碎,肝肠断如朽。
  “犹记月下盟,不见红舞袖……”
  委婉的歌声透过雾霭悠悠而来,那样的轻,却足以充斥我的耳朵。我一声叹息,随声而去。
  “……未闻楚歌声,何忍长泪流。
  “心常含君王,龙体安康否。
  “夜宴莫常开,豪饮当热酒。
  “婀娜有时尽,未央锁新秀。
  “素颜亦尽欢,君王带笑看。
  “三千怯风流,明朝怨白首。
  “回眸百媚休,独上长门楼……”
  “差矣,”我实在无法再听下去,便只有用这自欺欺人的办法打断她,淡淡地看似轻巧的一笑,说“我可未‘心常含君王’,从没有‘怨白首’,就更不会‘芳心痛欲碎,肝肠断如朽’了。”
  “你不爱他?”
  “Bingo!祝贺你,答——对——了!”
  籽烨狐疑地看着我,我笑得是那么灿烂,那么的灿烂。
  “天凉,你身体不好,怎么穿这么少就敢随便随便走。”她脸上、眼中全无笑意,却如是说道,“感冒了别叫头疼,我可不管你!”
  我嘻嘻地笑,将头俏皮地一扬,说:“随——便!”
  忽然低头看到她手下的琴,眉毛一挑,惊喜地说:“籽烨,你会弹琴?”
  她轻轻应了一声,说:“平日无聊便要曼倩教我了。”
  我指尖拨过琴弦,潺潺如渊底流水的回声,没有那么低沉,却另有一番空绝。
  我心中一颤,这琴声……
  大概是看到我变了脸色,她便说:“这琴声是和普通琴不同,它本是一把断琴……”
  这把琴名叫“断”,就是当年俞伯牙视为眼珠、奏出《高山流水》、最后断在钟子期墓前那把琴。时有一人听闻了俞伯牙和钟子期感人的知音故事,千辛万苦才找到了这把摔断成了两半的琴,花重金请当时最后的琴师修理才得以保留,而且音质从此变得奇妙了。那人将琴归还给俞伯牙,可俞伯牙不愿接受,说:“既然你修好了这琴,是你给了它重生,它便是你的琴了。我的琴早已随自期而去。”那人便给这琴取名“断”,后来流传至今,辗转到了东方朔的手上。纵然是那琴师巧夺天工,将琴修缮,只可惜裂痕犹在,因而发出了乐音与众不同。
  我点点头,手指刚碰到琴弦又缩了回来。百味感情迂回心中,我的声音都变得颤抖:
  “时空的……”
  真的发现我不对劲了,籽烨忙询问,我只是摇头,说:“呵,俞伯牙当年那一摔是何样的洒脱,其实,不然——他忘不掉。他与钟子期的感情早已沁入血液并存,他怎么忘得掉?他不接受‘断’是他不敢承认,害怕……”我眼中一黯,“面对那段情。”
  “矫情的林黛玉,你说得怎么好像他们俩儿……”见我脸色委实认真,籽烨不敢再将玩笑话说下去了。
  我哀哀一笑,只垂首去看那琴。
  籽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与我的性格是何其的相似。这样,不好啊!
  “这琴是曼倩让我转送与你的。”我点点头,她见我毫无诧异之色,便说,“你……难道不问为什么?”
  “虽然我对汉代的历史是除了可以拿课本上的知识来卖弄一番,便是一问三不知,可对这位鼎鼎大名的神算还是知道的。”
  籽烨轻轻地叹了一声,说:“我本不想给你的。可曼倩说,这本就是你的东西,还说——致诸死地而后生。”
  我抿抿嘴,偏头望向远方,说:“籽烨,随我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回到长门殿,我将一方手帕递给她。
  手帕上一角绣着一座黄金屋,我确是没有如此巧夺天工的手艺,这是我让秋水绣的。而那上面的八个字确是她用我的头发按照我给的字样绣的:
  “不欲金屋,但求一恕”。
  至今李当户也不过是被削了官职,被李广从大牢里带回李府软禁起来,我想刘彻不会对他作出什么过分的事来,但我不知道往后的往后——当我再看不到这一切的时候,他会怎么样。这一生,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力,我不欠别人什么……唯独他——李当户,我枉对了他的深情却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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