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

第128章


习习清风吹得树叶婆裟,我仰头凝看到天际那轮临盈的皎皎圆月,心中荡漾。
  “阿娇,终有一日我会成为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人,犹如那片广袤无垠的天。届时,我要你成为这片天上唯一的皎月。我可以不惜黄金千万,为你筑一座世间独一无二的金屋,让你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这是我在月下对她许诺的盟誓。对于而后是九五至尊的我来说,这并不难,我却穷极一生也没能让她真正知晓我今日的誓言。
  或许那时我就已经输了。
  当我以自己的生命起誓,郑重地说出“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之时,她的眼中没有惊喜、没有雀跃,有的是愁怨、是恐惧、是……绝望。那时,我就已经输了。只是我不敢承认、不甘承认罢了。
  我眼睁睁地看到她晕厥过去,可我却还是狠下心来,“阿娇——我不要你只是我的表姐,我定有一天可光明正大地如斯唤你。一定会有那么一天,你会心甘情愿、你会满心欢喜地——和我一生一生,俯瞰苍生……”原谅我,我对天下的野心如是,我对你的野心更是如是。
  *
  大哥终是死了,成为母妃、馆陶长公主姑姑和他的母姬——三个女人没有血腥的斗争中的牺牲品……栗姬娘娘死了,可馆陶长公主姑姑还是没有放过他。如果当初要下阿娇姐姐的不是我,或许那日死的就是我了。
  我以为自己争到了她、争到了太子份位,甚至挽回了差点赔上性命……可是当我在死牢随父皇最后一次见孩提时的她时,我才知道:我失去了她,或许我呕尽力血才能再次将她追回。
  我决不会让她的心随大哥一起去死!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日泪眼朦胧的她,是那么的无助与无力。明明绝望,明明退无可退却依然不甘服输。她微微扬起下巴,冷冷直视父皇。
  我痴痴地看着如梨花般柔弱的她、如白梅般高傲的她。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她,馆陶长公主姑姑对父皇说:“阿娇疯了。”
  突然一下子世间变得很安静,我努力自持才没有崩溃地晕过去。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阿娇会疯!我不相信阿娇会为了大哥去疯!
  我将头埋在被衾中哭了整整一宿。
  那夜,无月。
  (4)
  多少年,就这样过去了。
  那七年来,我总在想:“我这是疯了,我和她一起疯了。”我发疯般地挑选服侍的宫女。柳眉、凤眼……她们都很美,美得像我记忆中的阿娇。
  初见她时,她是一身男装,与当户争棠棣子,还气吁吁地说道:“……就当是我们钱多了烧得慌,请了三位的。”见当户听罢那气恨恨的模样,就连我都想笑。
  望着她转去的背影,我突然有些怔忡,我想:“如果他不是一个男子,我会不惜代价把他留在我身边。”她,比所有人都像阿娇姐姐。
  那时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我就会想起阿娇……当后来知悉她就是阿娇时,我却又觉得她不是阿娇。
  大义救下贫女的她、在柳树下与我刻字结盟、隐忍一切委屈的她、在酒肆畅饮阔论的她、哭湿我的衣襟的她……其实我更喜欢她,喜欢那个名叫“独孤月”的阿娇。只有这个阿娇是活的,是我可以亲近的,她拥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
  如果可以,我希望她可以一直那么“活”,永远只有快乐、没有眼泪。可是,却我让她哭了——在我们还不知道彼此真实身份的时候。
  她说,世间万物“不会一模一样,总有些细微的区别的。就像你的左手和右手、左足和右足,同在你的身上可就不一样吧!”
  而我说:“我就曾见过一个和你长得极其相似的人,你在相貌上或许会略胜于她,但感觉却是一样。她身体孱弱,我们也有很多年未曾谋面了。”
  我无心,却伤了她。
  于是,她绝然地说:“我家已经收了纳征花红,不久以后我就是别人的妻子了,也不便再见。”
  那时的心痛,是前所未有的。
  只是,阿娇没有疯。她冒死救了我,她为我夺回了皇位……我不能负她。
  如果那时我就知道月儿就是阿娇,我断然不会狠下心去伤害她、任她黯然而去。
  *
  我以为真的再也不见,可还是见了,却是不如不见。
  她唤我“刘公子”而不是“阿彻”。我终于分清楚那不是我渴求阿娇姐姐唤我的声音,是她——是她,却已经晚了。她后悔了,后悔爱上我。她那么淡然的表情,一如当初的阿娇姐姐,让我害怕、让我恐惧。
  她说:“你不爱我,何必要在乎我?在你的世界里,多我一个和少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你在我的人生中,我们不过只是对方的过客,相逢了、分别了,就再也不需要对方什么。”她难道不知,我有么爱她?我揽尽与阿娇姐姐相似的女子,甚至都分不清她们。可我知道,清楚地知道:她,是独孤月,我的月儿。
  我抱住她,害怕她真的会离我而去,“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你?”我爱你,是无法拿对阿娇姐姐的爱一同相比的爱你。我甚至想过,就算使出最卑劣的手段也要留下你,把你留在我身边。我或许这一生都无法挽回阿娇姐姐了,所以我更不能失去你,不能!
  她忽然问:“她很美吧?很温柔?很善良?很……”
  “很爱笑,她的笑美得可以吸魂噬骨。”我颔首,模糊的眼前出现朦胧隐绰的笑靥,却分不清:是阿娇,还是她——我的月儿。
  她挣脱了我,而我更加用力地抱住她。一遍一遍,我呼唤着她的名字。
  月儿,不要离开我。
  我拥有这个江山,却一如当初害怕失去阿娇一般……我害怕失去你。
  她哭求我带她离开,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只有我俩儿的地方。”她说:“我们可以安逸快乐的度过这一生。”
  我想,我也想。可是我还有我江山,我忍受了这么久等来的江山、阿娇姐姐几乎舍命为我争来的江山。我如何弃得了我的大汉社稷,如何弃得了我的黎民百姓?我还有我的誓言,我不能失言于阿娇姐姐,我不能失信于我……自己。
  “我愿意带你远走,我想带你去一个很远很远的没有人知道的只有我俩儿的地方,安逸快乐的度过这一生。可是我不行!你不知道,我肩上托着千斤之责、万钧之任,我不能弃它们而不顾。”
  月儿,难道要我为你一人而负对一切吗?
  我终于是伤得她无法挽回了,她要我“放手”,她说:“或许以后有幸相见,我也已为人之妻了呢!”她可知,我寻遍东市富甲、查完全长安城的周姓之族,可是根本没有一家娶独孤氏之女。到底是她根本不是“独孤月”,还是恼我而根本没有什么“东市富甲周府”?
  “以后世上不会有独孤月这个人,她要嫁人了却不是什么周府。一切都会过去,你以后或许会明白的。”她说的是那么的决绝。我不明白,也不愿明白。我只要她,只要她不离开我!
  她对我鞠躬,她转身离开,我却……留不住她。
  我是天之骄子,我却留不住任何一个我爱的女人的心!
  *
  我终于是娶到了阿娇姐姐,从此以后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唤她“阿娇”。
  可是当我执起她的手,带她受众臣拜首之时,我没有当初想象的喜悦。看着阿娇那双丹凤之时,满脑子想的却是……月儿。
  为什么?为什么月儿铭于我心的凤眼比阿娇的这双眸子更像我记忆中的阿娇的眼?到底,谁是谁!
  大婚之夜,馆陶长公主姑姑与平阳姐姐拉我喝酒。馆陶长公主姑姑一杯杯地倒给我,我麻木地一杯杯喝下。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陛下,别喝了。”我对平阳姐姐的劝说充耳未闻,满耳只听到另一个笑靥、另一个声音:“阿彻,阿彻,别喝了!你喝得醉醺醺的我可不送你回家!少卿和灌叔叔也不送,我把你拖去喂野狼……”我伸出手去刮着她小巧的鼻尖,宠溺地笑道:“月儿……你敢……”
  我醉了,我终于醉了,大醉伶仃。
  我什么也不知道。
  *
  大婚后连续三日,馆陶长公主姑姑都拉我去喝酒,我都没有见过她女儿,我的皇后,阿娇一面。
  馆陶长公主姑姑说:“阿娇身体羸弱。”于是我将所有拜见长辈之理省了,这也是故意“送”给皇祖母的。
  我想不见也好,等国库充盈了,我再筑一座金屋给阿娇,我就什么也不欠她的了。我让她做了皇后之位,给了她“金屋藏娇”,让她此生都享不尽荣华富贵,给她的哥哥高官厚禄、她的母亲荣华富贵……我没有失言于她,我没有失信于我自己。
  我也曾去看过阿娇几次,她却讲我挡在帐外,说:“臣妾身体欠安,面容憔悴,难以面圣,请陛下见谅。”
  她的声音……
  我痴看着纱帐后的身影,呢喃着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迫切地想见她一面,她却就是不愿。无可奈何,我知道:阿娇,她还是在恼我。
  她说:“臣妾本就不想入宫为后,臣妾入宫只是答应先帝辅佐陛下。”
  辅佐,只是为了承诺的“辅佐”?她竟不希罕我给她的这些,她到底要的是什么?
  为了逃避我,她竟然说:“前日臣妾回公主府时烫伤了脸,现在奇陋无比,陛下见了怕是无心再进食了。陛下身体损亏,天下苍生之难,臣妾难当这莫大的罪名,所以……”
  所以,我就这样输给大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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