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

第127章


母妃的巴掌尤若骤雨劈身,我痛却无泪可哭,“我恨你,我恨你们!”
  母妃的手僵在半空,继而是更重、更痛的一掌,“你不配为我儿!”
  皇祖母不怜我,父皇不怜我,母妃不怜我……我恨他们!恨!
  大殿骤静,仿佛万物皆已殂殇。长久的静寂之后,母亲一声微弱的叹喟,“彘儿,你知不知道你是谁?你是皇子,是陛下的‘第一子’——却是陛下的少子!你怎么就不知这身份的利害?”
  我知道,我昨夜整整跪了一宿,这一夜足以让我明白一切!我虽为“第一子”,却只是个生不逢时的幼子。虽有“怀日”之传以至不会被父皇遗忘,却也因此遭了万人的憎恶,恨我不能去死!将来的太子不会是我,新皇不会是我,天命不会是我,都是他——大哥,荣。我恨,为什么我不是长子!
  母妃揽我入怀,我挣脱了。她说:“彘儿,母妃原来只教你黄老之道,你却应知百家之中还有一儒学。你好好地听着,母妃只说一次,儒门亚圣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昔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可引以为鉴。”母妃以背对我,问:“彘儿,你明白吗?”
  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长跪于地,郑重道:“彘儿明白。方才有人已对彘儿说过。”
  母妃略有吃惊,我将她描述给母妃。大殿内有些晦暗,我看不分明母妃的脸色,她只说:“她大概是阿娇吧……你馆陶长公主姑姑的爱女,你的表姐。”
  “母妃,彘儿喜欢阿娇姐姐。”
  “住嘴!”母妃薄怒,“她可是日后当……”母妃没有说下去,我却已然明了——
  是我真的不再是小孩,还是原来我一直将自己的当成小孩?我仿佛突然能沉然地旁观、洞悉一切。
  (2)
  光阴荏苒,再见阿娇时,我已经是胶东王了。纵然四龄如我,是年龄最小的王,我却还是败了——我永远不会变成大哥,我不是长子!我恨过,恨大过争。可再见到她时,我莫名的恨不来了,唯知道一个字——争。因为只有争,我才能……
  “阿娇姐姐。”
  她只笑不语,冲我眨眨眼。她忘记我了吗?她是否还记得……彘儿。我强自开心般地对她笑,笑——阿娇,你可还记得这人儿?
  母妃与馆陶长公主姑姑闲聊,我真希望这时间能长一些、长一些,就让我这样看着她。馆陶长公主姑姑先言离开,我恨不能再叫她一声“阿娇姐姐”,我急迫地看着她,她却始终没有对我说什么。她,真的忘了吗?
  行走几步,母妃忽然驻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彘儿,你果真喜欢你阿娇姐姐?”我重重地点点头,母妃笑了。母妃笑起来很美,确实很美……
  我怎么忘了,我怎能忘了——母妃那时就说:
  “彘儿,母妃为你把阿娇、把一切都抢过来,好不好?可是,彘儿,你要得到她却不能爱上她,你可以将她放在任何地方唯独你这里——心,不可以。记住了吗?如果哪一天你忘记了今日的颔首许诺,母妃会惩罚你的……”
  我忘记了,所以母妃惩罚了我……阿娇也惩罚了我。
  *
  我无意听宫人们说,馆陶长公主姑姑向大哥母姬求亲,让大哥娶阿娇为太子妃。栗姬娘娘拒绝了,馆陶长公主姑姑大怒而归。我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大哥竟不喜欢阿娇?抑或该欢喜,大哥不喜欢阿娇!
  母妃领我去拜见馆陶长公主姑姑,我见她似无意又似有心地瞟了一眼高槛下的蚂蚁,便拉着她去瞧那蚂蚁。她没有拒绝甩开我的手,只是她的手有些凉。
  鱼池假石边,馆陶长公主姑姑:“彘儿,想不想娶位王妃啊?”
  面对母妃的眼色,我方压抑了脱口说出“彘儿想娶阿娇姐姐”的冲动,只是乔装无知地点点头。眼角余光中却见她有些慌张,似乎想要阻止什么……她讨厌我吗?我心中莫名的紧张和惶恐,万分害怕她会说出“不”来,可是她没有——她的侍女似乎无意中阻止了什么。她,突然泄了全身的气力一般,缄默了。
  我控制不住,眼神无法注意到她以外的地方。我的目光一次次从她有些漠然的脸上飘过,她却丝毫没有觉察。到底,她的眼里有没有我?
  “阿娇……姐姐,再见。”我临走之时轻轻地说,她却没有听见。
  *
  方回宫,父皇的召书便传来了:封大姐信阳公主、二姐南宫公主、三姐隆虑公主。公主,父皇当真如此怜爱姐姐?
  “二姐……哦,不,是南、宫、姐、姐,彘儿最喜欢你的封号!彘儿以后就这么唤姐姐,好不好?”我撒娇地扑到姐姐怀中。我以为姐姐很高兴,却不然,闻来的只是姐姐连连叹息。微弱的叹息,一声一声,就像姐姐、我——一样的卑微无力。
  “这样,也是好的吧?”二姐呢喃,“彘儿……那儿有无际的绿草、有漫天的大雪、有蔚蓝的天穹、有批把铮铮高歌、有苍鸉振翅而飞——终归是自由的。”
  我突然觉得有些惊恐,望见姐姐眼中弥漫着无助、悲伤,却仍有忍痛的憧憬。二姐,这样值得吗?
  二姐抚摸着我的头,依旧佛若自语:“父皇是故意的么,还是天意?南宫,南宫公主……我与他终是无缘么?”
  南宫。我忽而想起那个相貌轩昂的男子,拥有高雅的谈吐和温尔的微笑……他,曾与二姐一同长大——张坐,而今的南宫侯。
  她似笑,非笑。说,“父皇还是选中了我,因为……这个‘南宫’。父皇还是选中了我。终于是遂了我的意啊。”
  汉初,高祖欲筑南宫于未央之南,奉以国尊。后,仙卜曰“神土,莫触”,方止。
  南宫,自汉初以来,一直寓为我大汉之命脉。
  以姐姐,以姐姐的封号去讨好那群奴人……我大汉就如此窝废!
  “二姐,”我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怀中,闷闷地说,“不会多久的。等彘儿长大了,彘儿就接你回来。”彘儿还是太小了,彘儿无能!等彘儿长大,要用奴人的鲜血来洗刷姐姐今日的伤痛!
  许久许久之后,二姐轻轻地说:“我,不喜欢这里。”
  风无声,吹拂过一片空寂。
  二姐问我还想要什么,我说,“我要你留下。”二姐,我知道我欠了她很多,很多。那个落水的黄昏,大姐为了救我,不惜要放弃她。她怨恨大姐却不曾少爱我半分,我却无以回报。
  她只是摇头,表情淡淡的,已说不出悲伤是否。她忽然问我:“彘儿喜欢馆陶长公主姑姑的女儿,对吗?”
  我有些愕然,二姐也知道她?忽而发现:二姐和她,有几分想象……许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无力。
  旦日,二姐去求了父皇。我躲在二姐的寝殿外,听她说:“女儿什么都认了,这一生便是孤寂。我只奢求父皇让女儿最后几日过得快乐些,不悔生为帝女。”我是第一次听二姐如此对父皇讲话,也是最后一次。
  父皇无言。
  在尔后的日子中,二姐亦无言。
  偌大的皇宫,原来是如此沉默。晦暗。
  我睁着眼在二姐身边躺了一宿,当新日再次东起时……我知道,我又长大了。
  *
  她,来的那日还真是出彩呢!我躲在大姐的寝殿中,偷偷看到她因双膝麻木而赖在轿辇上不下来,脸色也窘得酡红。可偏偏无人觉知,我真恨不得去扶她一把。
  看到母妃抱起了她,我突然觉得有些心慌。莫名的,害怕。我竟害怕母妃会加害她……我怎么会突然有如此可笑的想法?
  我正准备进大殿,忽然听到“……阿娇高兴死了!”想到初见时的她,我不禁一笑:果然是她,也只有她不怕死了。或许是我早就领略一次她的“特别”,听她如是说来也不过莞尔,但殿中的三位姐姐的表情是可想而知了。呵呵。
  我蹭到阿娇姐姐的怀中,倔强地说,她不会不理我。她终是点了头,虽是迟疑的。可我还要祈求什么?这已经足够了。
  自这日别后,我很难看到阿娇,大姐说:“阿娇太安静,连寝殿都很少出。大殿还总是闭着,就像……”就像她根本就不是真切的存在着。我也曾偶尔想过:她……是真的么?虽然如此,我还是会经常地站在她所局的大殿外。或许哪一日她一推开殿门,就会看到我,依旧对我笑,唤我“彘儿”。
  我时常会想:如果,如果阿娇真的不会成为太子妃,我一定要向父皇要了她。我要让她成为我的王妃,只属于我的王妃。
  那天,我终于看到了她。她躲在母妃的殿外,偷偷听着殿中的动静。我知道,馆陶长公主姑姑来了。幸好她不自觉蹲低了身子,不然我真捂不到她的嘴。她差点儿咬到了我的手,不过只是“差点儿”,我收回自己的手时,竟然在想:其实,咬一口印子也是好的。
  脑海里莫名竟全是她曾对我的笑。笑,竟然是如此的凉,我为何感觉不到温暖……明明那笑靥是那么的明媚如煦阳。我对她说:“我不会说出去的,姐姐放心。”然后转身离开,留下一脸迷惘的她。阿娇,我要你明白,我不要你像对待一个无知孩童般地敷衍我。
  *
  “金屋藏娇——那是每个少女的梦……”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日,我闻着清扬的歌声寻去,隐在晦冥的树影下,听她用那如梦如幻的声音说出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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