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

第132章


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闺兮,举帷幄之襜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誾誾。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啸而长吟。翡翠协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
  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於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於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而似钟音。
  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槺梁。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玳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
  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嗷以哀号兮,孤雌跱於枯肠。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於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眇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昂。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跿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諐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茝香。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诳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於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长卿果然好文采。”我放下竹简,心中不觉忧伤,叹息一声,说,“如此好赋文,朕看了亦受感动。长卿,你说朕该如何报谢你此赋呢?朕应该去……”
  “皇后娘娘日日思念陛下,若陛下真受鄙赋的感动,宜当起驾长门宫,看望娘娘。”长卿果然明白我的意思,连忙接下话去。
  “好,既然长卿如此说来,朕当去慰看一下皇后。”我击案笑道,“摆驾长门宫。”
  我从来不知,原来长门宫是这般冷清,阿娇能在这里呆下去是何等的忍耐。不觉忆起儿时平阳姐姐所说的,又想到曾经那个笑靥明媚的人儿,摇头叹喟:“阿娇,为何要让自己这般安静?”
  舍仁三唱,出殿迎来的却只有湫水,籽烨亦是姗姗来迟。我有些不悦,冷言说道:“好大的架子。”
  籽烨不藏眼中怨恨,亦是冷言相对:“怎比得陛下的架子大!”我问其阿娇,她只是沉默不语,久久才说:“陛下请回吧,娘娘不愿见你。”
  我已放弃一切来求你回去。阿娇,你果真是如此绝然?
  我气极了,也不再说些什么,拂袖转身。那一刹那,忽见籽烨眸中一暗,我觉不对,疾步进了寝殿内。
  殿内焚着浓香,榻上的人儿睡得极是香甜,嘴角似乎还噙有一丝浅笑。阿娇还是那么美,只是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这般清寂的环境,难怪她如此了。
  我凝望她片刻,不禁无声笑了起来,轻轻为她掖了掖被衾。只是……我竟感觉不到一丝暖气。心中一窒,我开始唤她:“阿娇,阿娇……”
  籽烨站在我的身后,声音依旧冰冷,“陛下无需唤了,她再也不会睁开眼来看你。”
  我不信,我不信!
  我是怒,怒红了眼,要她将话说明。阿娇依旧那么美,依旧像西天那绰约掩于晨雾中的晓月,清如水、静如秋……她如何不会睁开眼来看我?
  籽烨大笑起来,“刘彻,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那天,我苦求你的那天你在干什么!月儿死了,她再也不会受你折磨了,你高兴了吧!我去求你,我跪了整整一个时辰求你,你却歌舞美酒、和卫子夫那个贱人卿卿我我。我说过,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我诅咒你!”
  是,我后悔了,我受到诅咒了。
  不——
  “刘彻,你纵使会成为千古帝王,你却永远会对不起一个人——月儿。她为你做了那么多、忍了那么多,你却为她做了什么、给她了什么?月儿这一生都在忌讳卫子夫,你却还那么宠幸她。月儿她爱你,所以再害怕、再痛苦也不说,你却还让卫子夫那个贱人来气她、来笑话她。月儿只求你一份单纯无杂的爱,你却都舍不得给!为了你雄欲的江山王权,她宁愿顺从这历史的宿命,放弃皇后之位、甘自幽居长门……她以为我不知道吗,我都知道啊。这么多年,她明明知道会落到这个下场,她却还是义无反顾地为你……刘彻,你还是人吗!”
  籽烨扬手要掴我,皓腕却被我死死抓住。我眯起眼睛,问她:“你说什么!”
  为了我雄欲的江山王权?我要这江山,可我也要——她!
  籽烨使劲抽着手,咒骂着我。心太痛,我已麻木得不知。我手一松,她滑跌在地上,嚎啕大哭出来。
  阿娇的一颦一笑仿佛还在昨日……我方才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我转身,将阿娇抱起,却赫然发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眼前一黑,只觉得星辰斗转、天昏地暗。
  阿娇——
  我长跪于地,将冰冷如风的阿娇搂在怀中。原来,真的有一种感觉叫“痛不欲生”。久久,我怒喝一声,籽烨这才住了哭声,我却已不觉泪流满面。
  “阿娇,你曾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曾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阿娇,我为你跪了、为你哭了,你醒过了看看我。看看我!”我把头深深埋在她的腹中,从未这样哭泣,“阿娇,你和孩子不能这样。没有你,谁还和我一起坐拥这个天下?”
  “天下?你以为她想要的是你的这个天下?若只要这个天下,她怎么会落得今天这样?”籽烨冷笑癫狂,“她要的是你,只是你的爱。你可知,她是死都不愿瞑目,她苦苦等了你那么久,只求看你最后一眼。可你……最后她竟只能甘自苦笑,说什么‘尔后,再无相见’、什么‘相濡以沫,不如相望江湖’……都是你——刘彻,是你害得她那么无奈、去得那么悲凉!”
  曾经,她也说过:
  “你来了?可惜太晚了。”
  “我一直撑着、一直等着,为什么你就是不来?你不是为我筑金屋,要做我的白马王子吗?为什么公主有难你却不来救我?
  “我们错过了,还是我们根本从来就没有真正开始过?你不是我的白马王子,我也不是你的睡美人公主……‘心心相印’的奇迹我永远也奢望不来。”
  阿娇,不会晚的,永远都不会晚的。
  阿娇,林光宫中我为你筑的金屋快建好了,你不想看看吗?
  阿娇,我们心、我们的骨血早已连在了一起,怎么会错过?我要给你一个开始,你怎么不给我一个机会?
  阿娇……
  籽烨愤怒而去,偌大的殿中只剩下——我和阿娇。
  *
  三日,我遗弃朝政已经三日。不饮不食,我在长门殿中抱了阿娇整整三日,想就此随她而去。
  怀中的人太安静。我这样抱着她,她竟然不睁开眼向我顶嘴、不挣脱我的怀抱。阿娇,你终于愿意接受我了?你愿意不再离开我了,是不是?可为何仍不愿看我?
  她不怒不闹,嘴角只有那抹甜甜淡淡的笑。我吻着她的额,想叫醒她却又害她搅碎了她的安宁,“阿娇,乖,该醒醒了。你对我赌气,打我、骂我都可以,但只是不能这样睡觉不理我。阿娇,不要睡了,醒过来,醒过来吧……”阿娇,一个男人能有多少眼泪?我把所有的眼泪都给了你,只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阿娇,醒来。朕命令你——醒来!”命令,却只有我一人听见。
  “阿娇,你可知,四岁以前我的眼前就如大殿这里一般晦暗。那么小的我就要忍受黑暗和孤独的残忍,你知道那种感受有多可怕吗?要不是你,我也许一生都会沉陷在那里。我还记得那天你眨眼对我的笑,是你的笑容驱尽了我害怕的黑暗,我不再孤独。我现在已经贪恋了你所给予的明媚,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地再将一切都夺走?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殿外传来舍仁声音,我突然很想嗜血,他说:“陛下,太后娘娘请你回朝,不然则亲自来请陛下。”
  我久久不语,仰头瞑目,“阿娇,不能让她知道。你好好地睡吧,我去去就回来看你。”
  我亲吻她冰凉的唇,直到不得不离开。在大殿之外伫立许久,我才击掌三声,吩咐:“除了东方夫人外,任何人都不可以靠近大殿半步。否则,格、杀、勿、论。”
  齐齐的一声“诺”回旋在长门宫的殿庭里。长门宫,实在是太安静。阿娇,这样安静,没有人会打扰你的休寐。
  奏谏如山,连田蚡舅舅都赶来朝堂,谏曰“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勿以女色玩乐误国”。宣室朝堂大殿之上,回彻着我的哈哈冷笑之声,久久不绝于耳。手捂之下,已然泪盈。
  阿娇,没有你,我还争要这个江山作甚?
  *
  椒房殿中,似乎到处都是阿娇的倩影。那么多的她,我却一个也抓不住。空落的大殿中,只有我惊天的嚎哭,却已无泪可流。
  书案上的金屋依旧精巧绝伦,光色却似显内敛柔和。手覆上金屋,原本的冰凉渐渐褪去。阿娇,你曾多少次如此抚摸它?
  推开金屋之门,我本要将曾进的木偶装入,那才是完整的“金屋藏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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