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塌

第43章


  他顿了顿,喝了一口酒,接着说:“可是段沁告诉我,你是青楼的娼妓,是天底下最肮脏的女人。”
  “他跟我打了赌,说你一定会跟他走。他说,妓女都是下贱的东西。”
  “我不信……细细,我以为,你一定不会跟他走。”
  我苦笑着饮尽杯中残酒,“云毓,可惜你看错了我。他是对的,我是妓女,天生的下贱坯子,只要是好看的男人,我就不会轻易放过。”
  云毓笑得苦涩,“细细,你不要这样说自己,像他那样的男人,生来就是让人迷恋的。只要他愿意,谁都逃不过他的掌握。”
  “……细细,那天我在后面跟着你们走了很远,一直走到玉腰楼。我看见你和他道别,你对他笑得那样灿烂真挚,你把爱恋写在眼睛里,一点都不知道掩饰。”
  “我突然就觉得有一样东西很衬你,细细,你很像一块琉璃。琉璃虽然是含了杂质的玻璃,却那样明净通透。”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澄澈……细细,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总有一天我要送你一块琉璃,我想告诉你,虽然你和它一样不纯净,有杂质混在里面,但是却是我心里最干净,最美丽的。”
  “细细……这座琉璃榻,其实是我叫人造的。像这样大的琉璃器具很难造成,他们用了将近四年的时间才造出这座没有一点瑕疵的。”
  云毓浅浅的笑了,“只可惜,等它造好的时候,你已经……我终究又晚了他一步。”
  我无言以对,摩挲着琉璃榻的手,竟没由来的有些颤抖。
  琉璃榻,你这样的浮腻香艳,却有透骨的寒冷。
  一别经年,流年中又埋伏无数劫痛。云毓,你和我,究竟还能不能算无恙?
  云毓,什么也不必再多说。
  我们不醉,无归。
  ……
  ……
  ……
  回到玉腰楼时已近深夜。
  云毓竭力挽留我,“已经这么晚了,你等天亮再走不好么?”
  “细细,你明知道他已经――”我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我一定要走。”
  “云毓,你拦不住我。”
  “我希望你不来要拦我。”
  云毓长叹,道:“你不后悔?”
  我背对他,道:“后悔?早就来不及了。七年前我就选择了这样的收梢。”
  云毓没有再说话,他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我走的很快,没有回头。
  云毓,我走了。
  我们,还会再见么?
  远远望去,未央阁里没有灯光。
  孤零零的一座阁楼,就这样被淹没在玫瑰花丛里,湮没在无尽的黑暗里。
  我的脚步很稳定,我不急不缓走向我的宿命。
  未央阁里没有人,被褥也早已失去了余温。
  段沁,你终于还是走了。
  我静静笑了。
  段沁,你就是这样现实的人,多余的精神,你连一点也不肯浪费。
  你知道我一定会去,你知道我永远不会不帮你。
  所以,你就这样走掉,连一句再见也吝于对我讲。
  可是我不怪你,我一点都不怪你。因为你是段沁,我所了解的段沁,从来都是这个样子。
  所以我今夜无论如何也要回来,我要亲眼看你离开。再也不给自己留一点妄念。
  段沁,你没有变,这很好。
  你的心里永远只有你自己,这样的你就永远也不会受伤。
  那你就永远不会变的像我,像云毓,像嬷嬷……像每一个心里有过别人的人一样心灰意冷。
  那么,你就永远这样子好了。
  我儿,我不生下你是对的。
  倘若你酷似你父……
  我儿,不如我们就此弃却今生,共祷来世。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
  ……身如琉璃。
  内外澄澈。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心祈祷。
  为我儿,为云毓,为绛缡,为嬷嬷……段沁,也为你。
  唯独不为自己。
  一切冤孽皆因我起,只怪我不该生此颠倒梦想,以这般蒲柳之姿竟也敢妄想与你匹配。
  我为此做尽恶业,忏悔难灭,当堕阿鼻地狱。
  天亮以后,云毓派人送来了琉璃榻。
  来人告诉我,云大人带着段大人回京城去了。
  云大人还说,京城离杭州路途遥远,再会难期,请姑娘自己保重。
  ……云毓,难道连你也不愿跟我告别么?
  也罢,既然留不住,又何必多做贪恋。
  “细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嬷嬷于闲暇时问我。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嬷嬷,我哪有什么打算,万事都有嬷嬷为我操心,我担些闲心做什么。”
  这里是青楼。有情人我未见过;子女儿孙,我没有。
  不过干些烟花勾当,全凭酒肉脂粉蒙住了心,彼此做戏取乐。
  管什么来世今生,拼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
  日复一日,年复年年。 
  我且高卧琉璃榻。 
  十. 守之不动亿百千劫.
  碧水从了良,与一清贫文士相携而去。
  我不羡慕她,虽然连嬷嬷都说,他二人是一片真心。可在玉腰楼,碧水毕竟是人人仰望的花魁,现在却是心甘情愿给那男人做小。
  不出几年,她就会变成丈夫心中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在茅庐草舍默默老去。甚至百年之后,她也没有资格与他同寝一穴。
  也许根本等不了那么久,三五年后,她一身荆钗布裙,在辛苦操持中磨尽了昔日仙子般的清丽,柴米油盐渐渐代替了笔墨纸砚,孩子的啼哭遮住了琴声淙淙。那时候他的真心,说不定比她的美貌消失的还要快。     
  那时候他就会计较她出身下贱,吃不得苦。比起他那患难与共的老妻,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甚至会怪她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招数,竟骗得他把她从窑子里娶回来,败德丧行,遭邻里耻笑。
  这又是何苦。
  情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又不能恒长。
  为了这点虚幻奋不顾身,到底值不值得。
  反正我再也不会追寻靠不住的轻怜密爱,我有我的琉璃榻。
  只有我们,才是真的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除夕夜的玉腰楼安静的不像平时。
  姐妹们都不惯早睡,一起聚在院中大厅饮酒守夜。一年到头,只有今晚没有客人在旁,不必强作欢颜,大家都闷闷的,连一点过年的喜庆都没有。
  我强笑道:“好歹是过年,不说不笑怎么像样子?一年三百六十天,只有这一天是咱们姐妹自己的。平日只顾着讨生活,难得今天人聚得齐,妹妹也来讨讨诸位姐姐的喜。妹妹抛砖引玉,唱个小曲,祝祷各位姐姐福寿千春!”
  我抛下平日唱熟了的淫词艳曲,唱起小时候的歌谣。唱起那些我们再也回不去的,贫贱却干净的童年。
  坐在这里的姐妹,明年今日,不知又要少几人。
  病死的喜鸾、青凤、百合、小桃……被买去做妾的海棠,水晶;还有活活被客人折磨死的银兰……
  这就是青楼,转眼生死离散。
  “姐姐。”
  “细细姐姐。”
  好熟悉的声音,我转过头向门外看去。
  雪地里站了个白衣女子,手中提个包袱,朝我笑道,“姐姐,你可还认得我?”
  “你是……绛缡?”
  那女子笑道,“姐姐好记性。离开京城四年,姐姐别来无恙?”
  我忙去将绛缡带了进来,嬷嬷热心道,“天寒地冻的,你这孩子怎么就穿这点衣裳?来来,快喝杯酒暖暖身子。这时候城门早就关了,难为你大老远找来,晚上就跟着细细住吧,你们姐俩也好说说话。”
  我搀着绛缡坐在我的凳子上,她不知在外面呆了多久,身子凉的像块冰。早有姐妹满满斟了一杯热烧酒递过来,我道:“妹妹,你先喝口酒暖和暖和,这样的大雪天,要是冻出病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绛缡嘴唇冻得青紫,勉强笑道:“多谢诸位姐姐好意,只是妹妹信佛,不能饮酒。”
  “这可怎么好……”嬷嬷道,“这样吧,细细,吩咐厨房把饺子端上来,另包一盘素馅的给这位姑娘吃,先盛几碗热汤,让这位姑娘喝了暖暖身子。”     
  绛缡欠身道:“多谢妈妈照顾。”
  嬷嬷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只是对我说道:“等她吃了饭,你就带她回你那去吧。我明天再去看她。”
  “那细细就替妹妹多谢嬷嬷了。”
  “都是一家人,还说什么谢不谢的。”嬷嬷轻轻叹口气,自去了。
  吃罢饭,我吩咐荷香先扶绛缡回未央阁歇着。我携了一只小小的乌银酒壶,走到中庭寻了一株梅树倚着自斟自饮。
  绛缡,云毓说我走后你也失踪,这些年来你又去了哪里?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世子宠妾不做,偏偏要流落江湖?
  你千里迢迢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绛缡变了,可究竟哪里变了,我说不清。
  她那身白衣,冷的让我心寒。
  夜深以后我回了未央阁,绛缡已经睡着了,我就着月光仔细端详她,越看越觉得奇怪,今晚我怎么会一眼就认出她来。
  记忆里的绛缡是那个嗜穿红衣,肌肤丰盈又有些轻薄娇纵的女子,那时她像段沁的影子一样与他朝夕不离,终日神采飞扬让我心怀嫉妒。
  眼前这人却清瘦不堪,脸色青白,她睡着后将身子缩成了一团,始终紧皱着眉头,她的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个包袱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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