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塌

第44章


看那包袱里似有一物突起,大约是罐子一类的东西。
  我替她掖了掖被角,就趴在桌边睡着了。
  等我醒来已经天色已经大亮,绛缡却不见了。
  我忙出门去找,却看绛缡正从外面进来,看见我就浅浅的笑了,“姐姐,你醒了?”
  绛缡的笑,不见悲喜爱憎,只余慈悲。
  记忆里,绛缡的笑容,不该是这样的。
  我的喉头发紧,说每一个字都很艰难,“这些年,你过的好吗?”
  绛缡浅浅的笑着,“姐姐,我很好。”     
  “姐姐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来找姐姐。”
  “姐姐,我来还你一样东西。”
  姐姐,你的孩子,我现在还给你。
  这个小小坛子里盛着的,怎么会是我的孩子?
  这里面真的装着我的至亲血肉?
  绛缡还说了些什么,我都不曾听清。
  我只是紧紧抱住那坛子,大千世界于我不过一诃子,我怀里抱着的才是我整个的天下。
  我儿,历尽劫难,你我终又重逢。
  “姐姐,请节哀。”
  “妹妹,我并不难过,谢谢你,把我最珍贵的东西还给我。”
  ……
  ……
  “缡儿,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绛缡淡淡的笑了,“那个无情无义的地方,我住不下去了。”
  “这些年来,我四处漂泊,只为了找姐姐。”
  我再问什么,她只是浅笑,再不答话。
  绛缡,我知道你没有说真话。
  可是你把我儿带来我身边,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我都感激你。
  所以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一定为你尽心竭力。
  “姐姐,我想在杭州留下来,建一座观音堂收留孤儿老人,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妹妹,原来你信佛?”
  “从姐姐离开之后,绛缡就信了菩萨。”
  我笑了,“这是积德的好事,妹妹若是不嫌弃姐姐的钱……来的有些不太干净,你的事情就让姐姐一手操办。”
  只建一座观音堂怎么够,我儿,我要为你饭三千饥民,我要你为做四万六千日功德。
  我儿,人世的繁华我毫不留恋。为了你,我愿倾尽所有。
  二月十七,绛缡一身白衣,布施白银十万两与各大寺院,许下宏愿,愿做四万六千日功德,超脱众生万千苦难。
  第二日,出资令全杭州城医馆义诊一月,并广修善堂十三座,收留流民。
  二月十九观音诞那日,更亲献血书《妙莲法华经》一部。
  相国寺住持当日见那女子捧经上山,一步一叩至手足鲜血淋漓而面不改色,不禁双手合十:“善哉,施主心怀莫大慈悲,难道是观音再生?
  观音之名,由此传开。
  绛缡,不管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你都已经获得了你想要的平静。
  我将我儿留在你处,请你日日为他诵经念佛,助他早日超脱。
  我亦不会常常来打扰你,即使我们都曾依赖彼此,但始终不曾知心。
  因为那个人,你们曾经那样亲密。
  日月恒长,众生无常,只有那个人不能或忘,他是我血中的毒,肉中的刺。   
  我离开观音堂之前,绛缡给了我一封信。
  “姐姐,有些话我本不想说,这封信你看过后,请你也不要来找我。我有我的苦衷,不管姐姐能不能谅解,事情我已经做下了,我不后悔。”
  信很薄。
  我坐上回城的马车,天色昏暗又一路颠簸,我看不清上面的字。
  我心中隐隐不安,绛缡,你究竟写了些什么?
  好容易挨到未央阁,我遣走了荷香,撕开了信的封皮。
  暗红色的字迹,触目惊心。
  细细:
  云君日夜迫我就范,家破在即,念及覆巢之下难有完卵,为保卿无恙,对卿万千挫磨,见卿惨痛,我心中痛极,奈何!
  今遣绛缡护你返杭,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山高水长,若他日有缘,定与卿再续前缘。
  情势紧急,血书潦草,望卿体谅。
  夫沁 字
  一时,我竟悲喜莫辨。
  究竟什么才是真相,到底有谁真的可以信任。
  如果这封信是真的,那么这些年我的爱恨又算什么?
  ……我是这样的相信你,你却忍心让我失望。云毓,原来你骗了我。
  云毓,我不会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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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能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什么?
  云毓,绛缡,段沁……你们都知道真相,或多或少。
  只有我。
  只有我,连该爱该恨都再也分不清楚。
  段沁……我可以相信你么?相信你的薄情,你的残忍,都是迫不得已?
  我可不可以相信,在你心中,你……还有那么一点爱我?
  我怎么能相信你,我曾用我全部的心力爱过你,然后又用来恨你。可是现在我唯一能恨的人,是不是只有我自己?
  信纸从手中无力跌落,我愕然发现,信的背面竟还写的有字,血字。
  细细姐:
  我没读过你那么多书,写不出什么大道理。
  当年,相公要我一路照顾你回杭州,我答应了,但是我没有照做。
  就连相公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我也没有听他的话。
  我知道姐姐现在一定很恨我,我也没什么话说。
  我只知道,云少爷一定不会不管姐姐死活;我虽然没跟姐姐相处多久,但是我知道,以姐姐的脾气,如果我真把这封信交给姐姐的话,姐姐就一定不肯抛下相公自己走。
  那样相公费了那么多心血,为了保护姐姐才布下的局,就全都白费了。
  不过我也有我的私心,姐姐走后,我就躲在京城里,远远的看着相公。那时我想,相公若是有什么不测,我就为他送终,再去下面陪他。
  我想和相公同生共死,这个机会,我不想让给姐姐。
  姐姐,相公其实没有碰过我。
  我曾以为那是因为我是云少爷的人,后来才明白是因为你。
  姐姐,我很嫉妒你,所以总是跟你做对。
  害死你和相公的孩子,我很抱歉。
  相公现在不会有事了,我离开他来到杭州,我会做很多很多善事,偿还我欠的债。
  请姐姐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没有脸见你。
  妹 绛缡 愧书
  我哭了,却笑着。
  我笑着,却禁不住泪下。
  如果可能,我倒宁愿相信你们每个人,都在对我说谎。
  你们当中不管哪一个讲了真话,我都必定万劫不复。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澄澈……
  我没有再去追问绛缡,亦没有去寻云毓或者段沁。
  爱恨情仇,若是来得太迟,倒不如就让我无情以对。何况我一介卑微烟花,那些皇亲贵胄的命运起伏,就算我拚尽全力,恐怕也分毫左右不了。
  罢了,不管是谁愧对了谁,不管是谁欠了谁。我苦苦挣扎到今日,再也无力从头计较。   
  转眼就过了两年。
  晌午,嬷嬷派人来说,有一位远客好大手笔,一口气就包下未央阁一个月。
  我一笑,这不过是委婉的说法,这不知名的客人买下的,其实是风细细的一月青春。
  “嬷嬷请姑娘好伺候这位豪客。”
  我微微欠了欠身,道:“细细心里有数,请嬷嬷尽管放心。”
  心里微微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为我竟肯将万金轻掷?
  “
  将琉璃榻外的冰纱帐放下,学那小怜横陈。
  夜夜做戏,连我瞧见自己这副模样恐怕都欲呕,我老了,厌了,就算明知是做戏,也觉越来越难敷衍。
  自帐内向外观望,帐外那人面目模糊,似乎三十几岁年纪,不胖,穿一件宝蓝色外衫,似乎也不甚可厌。   
  “在下钱塘宁钦,六年未见,细细姑娘可是别来无恙?”
  “细细一切安好,有劳公子费心了。”我柔声答道,心中却想着,六年前我刚十八岁,正是荣膺花魁的那年,听这位客人说辞,显是旧相识,何以我竟没有丝毫印象?青楼女子,牢记每一位出手阔绰客人的出身爱好是至关紧要的生存法门,宁钦出手如此大方,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忘了他。
  “细细姑娘天生丽质,自然玉颜无损。你看在下比六年前,可是老了许多?”
  “请恕贱妾无理,公子如今……贱妾对公子似是没有什么印象,公子莫怪。”
  那人朗声大笑,“细细姑娘真是直爽,六年前在下不过是一介无名小卒,虽然倾慕姑娘风采,姑娘又怎么会记得我。”
  他撩起帐子,我看见一双再认真不过的眼睛,眼里的执著竟让我想闪避。
  “细细姑娘,我叫宁钦,请你从现在开始,记住我的名字和样子。”
  “细细,你暂时记不住的话,也没有关系。我们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我一定会让你记住我。”
  “细细,知道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我才来见你?因为我要为你出人头地,现在的我,不管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嘘,细细你不要说话,你只要相信我就可以……”
  ……
  ……
  整整两年,宁钦在杭州和钱塘之间,来来往往了很多次。我终于如宁钦所愿的记住了他,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像所有的深闺妇人一样,日日夜夜,只有等待,只能等待。
  每一次他来,我都是满心希望,以为这一次他是来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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