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祭

第268章


只三十七支箭,实在嫌少。”
  隋刃一笑,问道:“弓已成了,剑呢?这寒玉剑匣,你还要传给谁?”
  沈怀悲一呆,摇了摇头。隋刃又道:“你能以匣中精铁打造箭头,想必已谙熟其性,何不一试?——刀兄,可愿随我助怀悲一臂之力?”
  刀链大笑道:“早闻怀悲公子铸炼之术炉火纯青,若能助公子成就传世名剑,我夷族八十三勇士不胜荣幸!现距丑时尚有三个时辰,沈公子,你可敢一试?”
  沈怀悲豪情顿生,高声道:“为何不敢?成与不成,在此一举,我沈怀悲便暴殄天物一回,又能如何?”双腿一夹马腹,向城北的铸炼室飞驰而去。
  严冬时节,室中众人却都赤了上身,铸炉中火焰熊熊,寒玉剑匣却不为所感,依然寒气逼人。铸炉高耸,八十余人齐鼓风箱,精铁却是不化。沈怀悲喃喃道:“怪石溢金,光彩夺目,果然百炼钢……”倒转长枪刺胸,鲜血入炉,精铁仍是不化。
  胸前血流不止,沈怀悲也不觉痛楚,只是冥思苦想。隋刃见得一旁剑匣熠熠生辉,如在水中,忽双目一亮:“怀悲,剑匣!”
  沈怀悲接住隋刃抛过来的剑匣,奋力在炉壁上一碰,一泓冰泉破玉而出。——原来此剑匣谓之“寒玉”,终年寒气逼人,却是有天池雪顶冰泉藏于其中。
  血至热,泉至寒,凝于剑气,铁竟是化了。
  弓成须三年,铸此剑,竟是只用了三个时辰。
  剑成,铸师却没有意料中的欣喜若狂,只是看着宝剑微笑感叹:“铸剑为犁(注),河清海晏,何日得此朗朗乾坤……”他将长剑横托至隋刃面前,道:“铸剑之道,必于凡铁之中择锋芒暗隐之精铁,熔于铸炉锻其性,而后百次炼形,千次淬火,砥砺开锋雪其刃,呕心沥血铸其魂。神兵既成,纵横沧海,功成事了,复归于鞘。故所谓真剑客者,事了拂衣去,深藏衣与名,此剑之名,便曰‘拂衣’。——拂衣剑虽不得百炼,亦未能千淬,但他绝不输于你腰间隋刃剑,亦不输于雍宁王之不以剑。你非此剑真主,却是懂剑之人,我将他交付于你,但望不负所托。”
  隋刃点头,大声斥令:“云野!”
  云野上前一步:“在!”
  “我命你守护此剑!”
  云野凛然应是:“谨遵公子令谕。”
  沈怀悲目光落于隋刃腰际,忽现感喟之色,道:“临别赠言,小刃你别介意。”
  隋刃微微一笑:“但说无妨。”
  “‘隋刃’乃乱世之剑,依我之见,剑心当为‘乱世之殇’四字。萧掌教天纵之才,驾驭此剑,当世不做第二人想,以你的能力,佩此剑六年之久,却未见得当真已令他听命于你。”
  隋刃仍旧一笑,眸中掠过微不可察的黯淡:“我日日与他为伴,岂能不知。”
  “而且你本性至刚,受此剑影响,更有甚之。日后若不能约束性情,这般发展下去,只怕要入魔障。”
  “你多虑了,我,没有这个机会了。”年轻的剑客从容微笑,“两月之期已至,大概……也就在这一日两日……”话说到此处,身子忽然一晃,虽勉力压下要吐出来的鲜血,却还是有一丝血线溢出唇角。他喃喃苦笑:“果然不愧是‘满江红’,好烈的酒性啊……”
  沈怀悲一震:“原来、如此……”忽而便大笑:“你这数年来滴酒不沾,今日为我破例,倒也不枉兄弟一场。”
  隋刃若无其事地拭去唇角鲜血,昂然笑道:“不必忧心,我护不住你,至少,能以你这一战护得阿伤和长歌,我纵身死,也能保唐岳两家日后繁荣兴盛。你以拂衣剑托付,这也算是我许下的承诺。好男儿,当守诺言!”
  沈怀悲眉间朗然,道:“好,击掌为誓!”
  两人的右掌的空中连击三下,隋刃道:“黄泉路远,一路珍重。隔些日子,我若寻得到你,便再为你拉风箱,赔罪。”
  沈怀悲笑道:“孩子话。”出铸室,正衣冠,跨马绝尘而去。蓝翦闻讯阻拦,却已追之不及。
  隋刃远远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一身洗练练似长瀑的白衣翩然而去,念及那年他们方自辽东归来,出掖海入蜀之时,昔往亭前那人纵马追来,兄弟三人交臂相拥,把酒言欢,已然恍如隔世。“当日夏侯师兄不同意你跟来,想来……便是料到了今日结局吧。你自有大仁之心,却终究与烈侯一般,与这乱世不合。若能闲云野鹤,自去悬壶济世,纵然心怀不畅,总也性命无忧。偏生随我一起深陷局中,不能自拔……我明知你此去必死,仍然不遗余力逼你请战……怀悲,我当不起你这一句、当不起啊……”他说着“当不起”,容情却是淡定,但墨欤惊讶地发现,他鬓边竟埋了几丝雪白。
  墨欤不喜他如此,皱起眉毛道:“公子,他死便死了,你别不高兴!”
  隋刃摇了摇头,喃喃道:“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墨欤,我这一世,杀孽太重。所幸……呵呵,所幸真的没有机会如他所言,遁入魔障……”
  云野捧着拂衣剑,忽然失声哭了出来,猛地跪下去道:“公子!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你怎么瞒着我!云野会替你想办法啊……公子,你别放弃,你今年才二十二岁,才二十二岁啊!”
  隋刃面上一冷,斥道:“混账!给我起来!”见云野放悲声不止,他不禁大怒,“我与师尊,两代习剑,成就你一人,你便是这等模样吗?给我起来!”
  云野霎时一震,站了起来。他便一叹,道:“可惜,我习‘天山雪’的一些心得没来得及再与你多说,师尊天纵之才,我虽难以承习他的皓月心法,却感觉得出这套心法大有补足的空间。或许师尊已留有明示,只是我与夏侯师兄都没能悟到。师尊命你护剑,实则便是磨砺。夏侯师兄携剑游历四方,将你带在身边,也是磨砺,你随我入这乱世江湖,体悟剑道,更是磨砺……有这多年积累,你日后必有机缘体悟师尊的心法,不要怠慢了。剑道大成时,这把拂衣剑,便留下用吧。”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如今冷肃如云野,却是泪如泉涌,哽咽道:“公子!”
  隋刃骂道:“哭什么,没出息!”说着却又一叹,看着他腰间的“九落影”道:“你别不信,你都不知道师尊有多重视你。这把‘九落影’,你只知是师尊与顾思源相识之物,却不知……此剑与师尊抹额上的山河玉一般,都是师娘赠的东西。昔年师娘在塞外生死一线时重遇师尊,得了此剑,成就千里姻缘,师尊对此剑也是爱若性命……你啊,可不要辜负了师尊一番心意,呵呵,云野,我可真是羡慕你。我连师尊的样子也没有见过,说是嫡传弟子,其实牵强得很。我不过……是个传剑之人罢了……”
  他目光清明通彻,云野却已无言。隋刃欣然为他将拂衣剑负在背上,道:“我没有怀悲的本事,不知道这把剑的剑心是什么,不过也得嘱咐你一句,拿得起时再拿,可不要像我一样,拿不起还要逞强硬拿……算了,是我唠叨了。你原不是个逞强的人。”
  “公子!”云野又复下拜,这一拜隋刃却是坦然而受,然后扶起他道:“走吧,伤了怀悲,随我去君侯帐前领罚。不过你们俩只许守在外面,一个字不许听。怀悲回不来了,阿伤他们定要来问个究竟,记着,你们谁也不许多说,凤镜秦昔他们也不许告诉。问得急了,一句‘公子令谕’堵回去便是。”
  “公子,为什么?”云野不禁一愣。事实上浮桥阻击,为什么非是沈怀悲领着刀链等八十余百夷武士,他也不甚清楚。然而隋刃不再答他,只是摇了摇头,举步向蓝翦的中军大帐行去。
  襄阳战前,樊城,蓝翦大帐中一片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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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铸剑为犁,语出《孔子家语•;致思》:“铸剑习以为农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千岁无战斗之患。”
  
                  第卅七章、黄云万里动风色(上)
  “君侯万安!”
  入帐,行礼,从容沉静一如往昔。蓝翦端坐案前,看着那个年轻的剑客,沉默不语。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犹记得六年前他刚从辽东归来时,掖海武阳侯府的书房中也是这般,英武高华的王侯静静看着面前的少年,问他烈侯是否当真已不在人世。而今再问,问的却是另一个人。
  隋刃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扶膝,一手按剑,敛容垂目。此生能让他心甘情愿行大礼的人只有师尊和君侯,君侯没有叫起,他便还是跪着,然而腰背挺立,跪着也让人觉出他骨子里便有那么一股子坚执。蓝翦看了他半晌,微阖双目,左手一比,他便起身,微笑道:“大战在即,君侯倒是安闲。”
  蓝翦唇角微扬,淡淡道:“少了个骂本侯桀纣之君的人在面前聒噪,自然安闲。”
  隋刃笑笑,如往常一般走到左边坐下,伸手端茶,却听蓝翦道:“茶已冷了,待本侯换酒。”
  “君侯知道,我不喝酒。”
  “‘满江红’酒性浓烈,你刚才岂非也喝得痛快。”
  “怀悲好酒,刀链也好酒,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日,故而他们饮酒,我作陪。君侯可还有疑问?”年轻的剑客双眼静穆无波,看着主座中身饰甲胄的王侯,但笑不语。
  蓝翦与他对视,面上也笑,目中却半分笑意也无。半晌,只听他一字字说道:“隋刃,你好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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