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祭

第269章


  隋刃若无其事地拂着袖子,笑道:“君侯说哪一件?”
  蓝翦一抬眉梢,目光略转开了些,仍是不显喜怒:“原来你也知道,不止一件。——你可知,沈怀悲是何人?”
  隋刃答道:“君侯爱将,沈清将军独生爱子。”
  蓝翦再问:“你可知昔年沈将军率五千精骑奔袭大漠,临行之时别无他求,只将他这个儿子托付于本侯。”
  隋刃道:“故而怀悲两度行刺,屡屡顶撞,当面斥君侯为桀纣之君,君侯也不曾动他一根汗毛。”忽而话锋一转,冷笑,“但君侯莫非不知,这一次让他和那八十三百夷武士死在薛暮衍的人手上,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一如当年沈将军奔袭大漠,乃是助君侯直入西夏王廷最好的办法。”
  蓝翦微微冷笑:“这么说,他倒算是子承父业了。”
  “正是如此。”
  “要是本侯告诉你,绝不容他有半分闪失呢?”
  “君侯说多少个‘不容’,他也回不来了。”隋刃略一笑,也不理那茶早已冷透,一仰头就喝了个干净,道:“怀悲的医术得自烈侯,那些义军把他供在龛上,日后造反,他就是面最好的旗子。令主在江南威望依然极高,再有他手下那些清流出来蛊惑人心,哼哼,一个儒家仁爱,一个墨者兼爱,再冠冕堂皇不过!到那时,不管怀悲他愿不愿意,也不管他和君侯多亲近,都会变成义军的精神领袖,变成他们抬出来指责君侯为乱臣贼子的借口。大乱将起,那时君侯杀他不杀?”
  蓝翦“哈”地一声笑,眉间睥睨:“好一个冠冕堂皇!怀悲死了,难道他们就甘心不反?这些所谓义军,初时起兵尚可说是官逼民反,不堪压迫,一旦势大,你当那些义军首领与昔日军阀有何区别?与本侯争天下之心有何区别?本侯既来争这个帝位,还怕他们造反?既然迟早恶战一场,晚打不如早打。身逢乱世,成王败寇,如是而已。怀悲是本侯故人所托,即便他不视本侯为父,本侯也视他为子。就算他当真身不由己成了旁人攻讦本侯的枪把子,本侯也会不惜代价护他周全。到了手的江山,真有人有这个自信从本侯手中抢了去,本侯也愿意会会这个对手!”
  “那又是多少年的兵祸连结?”隋刃挑眉冷笑,“况且兵祸之后,隐患并不一定就此消除。若再生变数,又要判下多少全族刺配,永世为奴?到时候怀悲少不得又要桀纣之君的骂个痛快。”
  蓝翦听得“全族刺配,永世为奴”八个字,目光忽而一凝,深深望他一眼,道:“本侯懂了,你有意点破雍宁王的布局,令怀悲甘心赴死,为的非止是江北大局,只怕更多的,是要本侯没有机会与世家——说得更透彻些,是没有机会与唐岳两家起冲突。”
  “君侯英明。”隋刃淡淡说道:“唐岳两族插手义军军务,日后义军若反,他们少不得便要担上干系。莫非君侯竟看不出,这便是令主最想要的局面。挑起江北内乱,他这可也算是招釜底抽薪了。义军若供着怀悲反了,就算阿伤和长歌没有贰心,也难免与君侯生出芥蒂。芥蒂一生,则猜疑渐起,猜疑渐起则易为人所乘,不是反也是反了。令主最擅谋算人心,赤壁变后他不继续打压唐族岳族,反而任其坐大,便是算计着给君侯留这个麻烦。唐岳凌慕四家早不能以寻常武林世家等同视之。凌家最早追随君侯,鞍前马后任劳任怨,且本部就在掖海,不易谋算,慕家乃是君侯妻族,谋算也不易成功,便是唐岳两家,朝中有弟子任职,又干涉义军军务,坐大之后一旦与君侯生隙,便是门阀的翻版。哼哼,以君侯的铁腕,会容得手下有自行其是的门阀?”
  “本侯曾有严令,不许唐岳两族插手义军之事,岂非正是你将他们拉下了水。”蓝翦目色幽深,意味深长的一笑,道:“原来本意竟是在此。你早知唐岳两族虽在江湖上地位不俗,朝中根基却远不及凌慕两家深厚。你不惜逼迫唐伤和岳长歌为你座下令使,让他们冒大风险参与义军军务,便是要唐家岳家日后能在朝中拥有与凌慕两族抗衡的势力。哼,想得还真是长远。”
  “有利可图,冒风险也值。何况令主以襄阳一战为契机,夺下南府的兵权,又以樊城和襄阳逃军的物资为饵,诱宜城的义军和夷越两族参战——嘿,若是轩辕追击襄阳城主,路上却碰上一群打劫的,若是有人不怕死跑来偷袭樊城,哄抢君侯的辎重,靖北军不杀个痛快,那还是靖北军?宜城义军的领袖会亲自率军来攻樊城,夷越两族精锐也尽数在此,这一仗打下来,君侯当知道后果如何。”
  蓝翦冷然而笑:“后果就是,我蓝翦从此与江南军民结下死仇,而他雍宁王尽掌江南军政大权,登高一呼,废帝自立,重整旗鼓,给本侯迎头痛击。哼,好算计!”
  “所以,如何取舍,君侯理当明白。”隋刃悠然轻笑。
  “取舍?”蓝翦目中精光乍现,“何谓取何谓舍?怀悲他岂非也是你的生死之交!唐岳两族,便重过了他的性命?”
  隋刃霍然起身,冷盯着他,目中血气翻涌。“不错不错,正是生死之交!”他咬牙喃喃说着,声音虽低,犹可听得出异常嘶哑。但只是一刻,便又清冷笑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是而已。怀悲一人,加上百夷八十三人,换唐岳两族日后安宁兴旺,换襄阳战后江北大好局面,这买卖再划算不过,君侯你说是吗?”
  蓝翦眼风如刀,森然说道:“你竟敢背着本侯害他性命,就不怕本侯要你给他尝命?——再者,去年本侯初战襄阳,大好局面便是毁于雪轻寒之手。你江都一行,居然还想对他透露边关之事。这半年多来辽东北关西疆皆多有不宁,本侯军中的机密,岂是容你如此儿戏!”
  隋刃神情冷漠,道:“青龙、朱雀两位护法,即便不能收归即用,也须设法令他们离令主而去。君侯岂非早已允诺,江湖之上不干涉我的行事。——师兄也曾说,瓦解塞外诸族的联盟,非雪轻寒这等雄辩之士不可,否则君侯的靖北军纵是百战雄师,也决计无法兼顾内外。分化关外各族,日后君侯定鼎宇内,方能够毕其功于一役,扬天朝之威。”
  蓝翦双目一敛,低沉冷笑:“你们师兄弟俩倒是替本侯安排的妥妥当当。”
  隋刃道:“君侯说错了,我要怎样,师兄他并不知情。”
  “是么?”蓝翦不置可否,“本侯手下,还不曾有人如此大胆,敢置本侯严令于不顾。”
  隋刃若无其事地道:“我若真是那头一个,实在荣幸得很。”
  蓝翦双眸凝若山海,停了半晌,忽似笑非笑道:“果然是有恃无恐。想必你是早已猜到,本侯话说得再狠,也不会当真拿你怎样。保下怀悲,置雪轻寒于不顾,又或唐岳两家不插手义军之事,本侯入主金陵必定要多费许多时日。你虽抗命,如此做法却当真对本侯大有助益。因而我生气归生气,怀悲请战,我却没有不惜代价阻拦,也不会真的罚你……哼哼,极尽虚伪之能事!”说着,他转身入座,目光灼灼地盯着正前方,良久,缓缓闭上。
  隋刃看着他,一时默然。他有些无法想象,怎么一个人自嘲自省的时候还能有如此威严。蓝翦脸上没什么表情,可不用想也知道,他心中定然极为自责。
  ——沈将军,蓝翦实在有负所托、有负所托……好一把清晏弓啊!
  隋刃静静抚着佩剑,许久才道:“昔年沈将军去时,君侯心中可有犹疑?”
  蓝翦睁开眼,道:“论私交,本侯不忍,但本侯既是掖海城主,便无犹疑。本侯坚信,本侯所定之计,必能定边关,平后顾之忧,而后领兵南下,逐鹿中原。”说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世事难料,谁能想出了踏月护法这等人物,身在帝都,谋划边关,塞外一番经营险些便让沈将军和那五千将士的血白流了。到如今,还要先生与你煞费苦心诓骗青龙令使去解局。”
  隋刃道:“我刚才说了,这些事师兄并不知情。”
  “是么?”蓝翦仍旧的不置可否,既而问道:“你有悔意?”
  隋刃不答,忽目光一烈,定定望着他道:“君侯刚才说,我虽抗命,做法却对君侯大有助益。却不知在君侯看来,这一次我是功过相抵,还是能略记上一功?”
  蓝翦一挑眉,道:“记功如何,功过相抵又如何?”
  “若是功过相抵,那我自然无话可说,但若能记上些微功,我便想以此向君侯讨一个承诺。”
  “讲!”
  “隋刃斗胆,约了渊则老先生一见,又遣人传讯江淮行辕,请焰姐到此一叙。我听闻潇湘夫人即将南下,主持挑选慕氏嫡女许配宋城主一事,便想喜事同办,让阿月和沉韵一道凑凑热闹,望君侯恩准。”
  蓝翦目中波光一闪,微眯着眼看他道:“本侯的岳丈曾见过萧月,小焰与烈沉韵也算投缘——本侯懂了,你这是给唐伤和岳长歌上最后一道保险。但你怎知萧月定会嫁于唐伤,岳长歌有幸娶得烈沉韵?”
  隋刃微阖双目,摇摇头道:“他们以后怎样我不知道,但既然想到了,自然要趁能做的时候做了。阿伤长歌和怀悲,我只能顾一头,到底还是欠了一头。不过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我欠的也不止怀悲一人,多几辈子还吧。”说到此处,目光忽转阴冷,低沉笑道:“说起来这些也算是拜令主所赐,不过我自要与他为敌,互相算计也无可厚非,只是我要还债,就得敲敲他的竹杠。”
  “这话倒是不错,他薛暮衍欠的债,正是该你替你的师尊去讨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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