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祭

第270章


蓝翦说着,站起身来走近他。两人个子恰好一般高,正面相对,两双厉眼便恰好正视对方。只见蓝翦微微一笑,说道:“不过说老实话,刚才你入帐献弓,本侯是真想要了你的命。”
  隋刃也笑,道:“君侯一向都这么坦率。”
  “日后执掌清刃暂且不说。如你所言,唐岳凌慕四家早不能以寻常武林世家等同视之。四位家主皆是你座下令使,你行事又如此霸道,让本侯如何不忌?本侯不是薛暮和父子,可没有这等窝囊胸襟,容得治下有个令行天下,有心干预废立之事的江湖之主!何况你追随本侯不过‘但凭本心’四字而已,初衷也并非誓死效忠。”
  这话说得让人心生寒意,隋刃却笑得越发厉害了,竟是让蓝翦也有些好笑起来,问道:“兔死狗烹,我保不齐真给你们来一个鸟尽弓藏,你笑什么?”
  隋刃止了笑,侧头看着他道:“我曾问过大师兄,当年游历四方,见过不少有为之主,当时的烈侯令主都有许多人追随,君侯虽才略非常,也未见得比令主比烈侯他们有太大优势,师兄为什么单单就愿意追随君侯呢?”
  蓝翦也来了兴趣,挑眉问道:“这个先生倒从没说起过。为何?”
  隋刃正色道:“坦率。师兄曾说,他最看重的便是君侯这一份坦率。便如今日,君侯心中对我起了忌讳,起了杀心,便直截了当说出来,日后可能与世家冲突,也直截了当说出来。师兄说帝王心术最是难解,君侯却能既顾念大局,又保留这份坦率,才更让人敬服。”
  蓝翦不禁失笑:“你们师兄弟俩,倒评判起本侯来了。”略顿,目色转为深沉,“你之后,希望唐伤接手江湖事,又担心本侯对他不比对你,故而希望本侯的岳丈认他的未婚妻子为女,是也不是?”
  “正是。”隋刃坦然道:“说出来不怕君侯笑我无能。虽然君侯将江湖之事托付于我,但我自家人知自家事,阿伤他长于世家,资质不凡,又自幼饱经忧患,论起能力来,实是比我只高不低。只不过他凡事善于隐忍,不露锋芒,我又比他少些顾忌,比他喜欢逞强,才侥幸居他之上。天下初定,江湖也多有风波暗涌,非得他那等人物才撑得住场面,他之后,才是长歌的天下。世家坐大,恐有门阀之祸,但想必君侯自能令世家为君侯所用,而不会演变成祸患,我今日所请,不过让你们两边多放一层心罢了。——这些话,说起来有些无礼,不过既然君侯如此坦率,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君侯恕罪。”
  蓝翦敛眸叹出一声,道:“你倒安排得妥当。不过,本侯相信唐伤是知进退之人,好,我答应你,日后他总领江湖,本侯对他,便如今日对你,一心信重,用人不疑。”
  两人伸出右掌在空中互击三下,隋刃神情一松,安然笑道:“多谢君侯。”
  蓝翦的神色却颇显怪异,道:“小刃,你老实跟我说,你今日说出的这些顾虑,都是你自己想到的,还是得过先生的指点?”
  隋刃一凛:“君侯……”话音未落,这一声轻唤便转成厉喝,长剑霍然出鞘,逼退了悄无声息绕向蓝翦脖颈的青索。
  “岳卿颜,你好大胆子,竟敢行刺君侯!”击退了瞒过凌飞卿等一干护卫潜入大帐的劲装女子,隋刃持剑冷笑:“能将云野和墨欤也瞒过了,果真是有些本事。不过我就奇怪了,你这么有本事,怎么行刺的手段如此拙劣!”
  
                  第卅七章 黄云万里动风色(中)
  似乎并未想隐瞒身份,岳卿颜此来只是着了暗色衣裳,却不曾蒙面。她一击不中也不再纠缠,但也不答隋刃的话,就只是瞧着蓝翦冷笑,道:“不是救斯民于水火,清君侧于一役吗?不是顺应天意,解民倒悬吗?武阳侯昔年边关举兵,历数明泽罪状,何等的大义凛然,却原来不过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未得,便满口的权柄纷争,利益纠葛,他日若登帝位,天下百姓还有宁日?”
  “哦,那么岳令使看来,薛氏王朝便让天下百姓得了宁日?”突遇行刺,蓝翦却无半分动容,甚至双目都不曾斜视,依旧负着手微扬下颚,睥睨而笑,“清君侧,锄奸佞,解民倒悬?哼哼,岳令使说得没错,自古争天下者无不以此为说辞,我蓝翦在这一点上与他们并无分别。只不过本侯既然有胆来争,便不惧人说。我蓝翦便是要这个天下!他薛家的龙子凤孙没本事守好祖宗传下来的江山,就让开了位子在一边儿好好看着,看本侯如何还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岳令使,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间纷争,说穿了就是一个‘利’字。便如本侯争天下为我自家之利,为追随我的部下之利,你朱雀令使今日冒险行刺,为的岂不也是薛令主之利!”他说着,一撩战袍正襟危坐,双手落膝,微昂头,双目深沉若古井不波,漠然闭口。大概晚间的大北门之战他又要亲自上阵,故而身上着了战甲,这一动,便是一派金戈之声。隋刃听着那声音,一时恍然。
  刚才那一番话,乍听来像个霸道的狂徒,但从那人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觉得大有不同。这一刹那竟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初到掖海时的情景。那一年父亲刚死,凌三公子和七哥领着他到了掖海的城门前,正遇上君侯出城围猎。塞上风沙迷眼,功力浅的人迎着风张口说话都会吞一口沙子,但那个人骑在马上凝若山岳,动如风火,端的气势夺人。他小时候被父亲拖着在大漠上野惯了,见过不少人骑马,可就从没见一个人在马上能有如此威风……也不该说是威风,而是那么一股子舍我其谁的气魄。当时真是崇拜得要死,还想着要是将来能有君侯那样一副铠甲就好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小孩子那种傻的可爱的想法渐渐淡了,可对君侯的尊崇从未变过,而今想来,大概为的便是他这一份坦荡,这一份安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度。
  隋刃侧过了头,看着那个刚才说想杀他的人,心中却有些微微的怅然——可惜,我没有见过师尊。师尊当年威震宇内,可也是如此的风神气度吗?转过目光,只见岳卿颜似也为此言所感,面上露出一丝茫然,静静问道:“天下事岂能尽是一个‘利’字?蓝侯是否过于偏激。莫非沈家公子这一去,为的也是个‘利’字?”
  “不是么?”蓝翦淡然答道:“只不过怀悲此去,为的是天下百姓之利。此等胸襟堪比烈侯,乃世间大仁义者,本侯佩服。本侯此生两大憾事,一是未能与烈侯促膝详谈,二是未能护住故人之子。他二人襟怀坦荡,灭己求义,世所共仰,本侯远远不及,然而虽有憾,却不悔。——岳令使可还有疑问?若没有,本侯便要下令拿人了,否则岂非打也是打一场糊涂架。”
  岳卿颜握着青索,一时默然。昔日二哥曾来信劝她,她虽知二哥从不轻易赞人,但那时二哥已入武阳侯麾下,自然要为自己的主君说好话,她便也不甚在意,而今才知,原来二哥信中所言句句是实。——身在高位,有安天下之心,也深得兵不厌诈四字的精髓,却仍然坦荡荡无所隐瞒,任人评说。武阳侯这一份磊落,确是常人难及……暮衍大哥啊!
  仿佛洞悉了她心中所想,隋刃适时地笑了一声,道:“令主凡事若能做得彻底,哪有如今这局面!”说着,意味深长地向蓝翦主座之后看了一眼,续道:“便如今日,明明打定了主意要来个擒贼擒王,偏生听了几句话,便又改主意了。”他话音未落,蓝翦主座之后的帐壁便“嗤”的一声被一道厉芒划为两片,风神如玉的王侯在这道厉芒中走进来,静静道:“武阳侯,幸会。”
  蓝翦一笑置之,却不起身,仍旧是端坐椅上,说道:“雍宁王,幸会。”
  说起来,南北对峙如此之久,两人这倒是头一回碰面。薛暮衍负手持剑,看着那人的背影道:“蓝侯的待客之道倒是少见。”
  蓝翦淡淡道:“王爷为行刺而来,并非本侯的客人。若是对手,本侯自当以礼相待,只可惜王爷也非本侯的对手,故而不便起身相迎,王爷请自便。”
  薛暮衍眸中煞气一现,蓝翦似有所觉,唇角微扬,道:“本侯要的是这个天下,而这个天下却非王爷所有,故而王爷并非本侯的敌手。”
  岳卿颜见薛暮衍并非如先前的约定一般对蓝翦下手,反而自行现身,已是一惊,听蓝翦这话戳到薛暮衍痛处更是一凛,叫道:“令主……”
  “我在,你也不可能成为别人的对手!”对面的年轻人一振臂,剑非软剑,却在他这一振之间铮然作响,剑气沛然。夕阳自裂开的帐壁间泼洒进来,橙金的落霞竟似都给这把剑作了注脚,光芒汇聚在长剑锋芒一点,而后被反射出去,照在薛暮衍脸上。
  “薛暮衍,你可敢与我一战!”年轻人目光睥睨,静穆的眼被剑光映得如有涛云卷涌。
  薛暮衍站在微黯的光里,淡澹一笑,问:“你现在还有力气与我一战吗?”
  经脉中的异常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自己,两月之期已到,可是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做啊!隋刃暗咬着牙,目中杀气若隐若现,不过片刻却笑了起来,傲然道:“想护住你手中的清刃令,你只有打倒我。否则,清刃一脉由明大都督始,由我而终,你负我师尊,我便要你九泉之下无颜见你的师尊,要你赔掉你薛家的江山。这是我要你付出的代价!——薛暮衍,你可敢与我一战!”
  薛暮衍人仍旧极静,似笑非笑地看了蓝翦一眼,忽而一声长啸,拂袖决然而去。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