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祭

第273章


抢襄阳城主的辎重,便是捻轩辕止杀的虎须。夷人虽然悍勇,人力到底不足,靖北军乘胜追击,又是防备周密,王上只怕非但无功而返,更会损兵折将。此后,与蓝翦结下死仇,百夷一族,岂有宁日?在邓州大营一年,靖北军的战力,他看得见,蓝翦的为人,他也看得见。不错,天下争斗皆为利,但是这个“利”字之上,永远都会有个“义”字的。
  ——信义、忠义、仁义、道义!
  隋刃守信义,既答应了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王上和靖北军冲突,他便信他守诺。百夷的勇士尽忠义,忠于族人,忠于王上,便甘愿赴此一战。武阳侯讲仁义,虽是个铁腕的统帅,对敌人比谁都冷酷,但冷酷不是残忍,不是只会用杀戮无辜来逞英雄,他既许诺若得天下当不分夷汉一视同仁,他刀链便愿意倾力一助——还有,沈公子的道义!这是让他们八十三百夷武士最为敬服的义。襟怀坦荡,大爱无私,甘愿赴死。不论其他,单就这一份道义,夷族的义士也当效死。故而沈怀悲摔碗为誓,说“不容”,他们便也摔碗为誓,齐喝“不容”。
  刀链脸上是狰狞的冷笑,无力再对抗雪轻寒,却仍不肯退。此时,一杆银枪斜刺里穿出,替他接下了攻势。“燕山弓月”、“欲饮琵琶”、“醉卧沙场”、“烽火燎原”最后接一式“秦关汉月”,五式接连划出,枪风之劲竟令雪轻寒一退再退。这一套烈焰枪法得自沙场,经守边将士数代磨砺,杀伐决断,十分悍烈。武道本在修心,原本,这路枪法的枪意与沈怀悲的性情并不相合,当初烈沉阁授枪时,他还曾暗自惊诧烈侯那样一个人如何会将这路枪法使得出神入化,形神兼备。而今才知、这枪法的烈中本有一股守边将士的正气凛然,大爱如烈侯者,焉能不得其神髓?雪轻寒感觉得出,而今沈怀悲这么行云流水一般的枪意中,也有这么一股子烈性。
  他有些惊骇地笑起来,避开莫话枪的锋芒,道:“雪某此生甚少服人,不过沈家少爷,你这么一股子傻劲儿倒也让雪某佩服。”
  “佩服?”沈怀悲却是冷笑,“你服我,我却瞧不起你!”
  雪轻寒笑道:“正是正是,怀悲公子这等大仁大义的正义之士,自是瞧不起我这等草菅人命的卑鄙小人了。”
  沈怀悲挑眉斜觑着他道:“若为这个,你倒还不够格儿。说起对旁人狠对自己狠,你还差过了宁铮然一头。”
  雪轻寒不置可否地笑,道:“哦,不为这个?呵呵,愿闻其祥。”
  “想拖延时间,让不该打的都打起来?”沈怀悲嗤笑一声,俊逸的眉眼间蓦地煞气纵横,“不过你既想听,我便告诉你!”口中不停,手上更是不缓,出手一枪中宫直进,便是一式“汉家烟尘”。
  “你明知女真水灌山城,却瞒而不报,逼死烈侯,此我一不容你!”
  枪势横扫,转接一式“大漠穷秋”。
  “洛阳屠城,你非主谋,却暗助波澜,行刺君侯,此我二不容你!”
  枪尖转回中路,又自中路斜挑,压住奈何铁钩,枪头红缨飒飒如火,便是“长烟落日”。
  “襄阳一战,你背弃诺言,更设计诱使夷越与义军出兵,为阻君侯,宁将整个江南民众拖入战火,此我三不容你!”
  说到此处,不觉义愤填膺,枪势悍烈犹胜燕赵雄风,舍了门户不守,一式“百战身名”照着雪轻寒头面便戳了过去。
  “此三样,违我心中道义,故而今日一战,非我身死,绝不罢休!此所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此时,枪势一顿,这最后一枪,却是十式烈焰枪法中最为柔靡的一式“美人帐下”。此式一出,他脸上神情也由冷煞改为轻蔑,不屑说道:“可你呢?不是说朝闻道,夕可死矣吗?不是说毕生所学在‘纵横’,毕生执着亦在‘纵横’,若能以纵横之道立世,虽百死而犹不悔吗?可你今日所为,便是你所求之道?昔时种种,又都算得什么?就凭你,也配说一个‘道’字?”
  雪轻寒原本只是含笑听着,专心应对他枪法,此时忽脸色大变,浑身颤抖,眉眼狠厉,说道:“你竟敢如此辱我!”仰天厉喝一声,断钩如惊雷一般直劈向沈怀悲咽喉,“你——竟敢如此辱我!”
  他于武之一道也允称大家,沈怀悲专注医典铸炼之术,自非他的敌手,强撑到此时,其实也多半凭了心中那么一股不平之气。然而明知今日一战必死,既然来了,又有何惧?灭己求义,原本无憾。
  雪轻寒的钩却在他喉前停住了。这年轻人和他一样是一袭雪衣,然而血溅白衫,却让他这个盲眼之人也觉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英烈。从前,他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感觉到的只有士人的温润儒雅,甚至没有丝毫江湖儿女应有的气质,可如今,他却想起这年轻人原也是将门之后。他的父亲,曾率五千铁骑奔袭大漠,虽力战身死,铮铮铁骨亦足以震慑西夏胡虏。他的铸炼师父,曾为萧覆雨甘赴风雷殿之约愤而破门出教,于风雷殿战后一计逼得军阀报复世家,令潼关伏击萧覆雨的众多世家子弟皆做了萧覆雨的陪葬。他的医术师父,春日上山城箭楼之上焚身以火,宁死不愿违心中道义。
  他骨子里,也有那么一股烈性,一股甘愿为道舍身的烈性。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然而他雪轻寒今日所为,又有哪一桩哪一件可助他寻道?
  雪轻寒纵声长啸,这一顿之间,竟是给沈怀悲的长枪刺透了肩胛。但他兀自不觉,抽身,飞退,踏浪而去。
  岸上,隋刃正追着薛暮衍赶到,看到那个踏波而去的雪色身影,蓦就一顿。薛暮衍清晰的语声从前方传来:“蓝侯其人,果然风神绝世,他之坦荡,暮衍远远不及。然——我本姓薛,你若还有力气,便来夺我的清刃令。蓝侯若敢挥军下江南,与整个江南军民为敌,便来夺我薛家的江山吧。”
  隋刃淡淡冷笑:“令主为君侯一言所感,居然就此放弃行刺,倒果真是个大有魏晋之风的君子。你若与岳卿颜死战,君侯纵然性命无忧,怕是今夜也上不得战场了。”
  “君子,嘿,君子!”薛暮衍的语气,仿若是知道就算江南全民皆兵,大势也难挽回的落寞,又仿若是明知如此,仍决心一战到底的勇决。他大笑着道:“天下事,坏于奸佞者十之一二,坏于不知事君子者十之八九!想来,本王便是这世上最不知事的那一个君子!”言罢,扬长而去,笑音犹自不绝。
  隋刃举步,却没有追,苍白着脸,暗咬着牙,竟一扭头向另一个方向奔去——雪轻寒离开的方向。
  “雪兄留步!”
  雪轻寒停步回身,嘶声笑道:“怎么,踏月护法也要来嘲笑雪某吗?”
  隋刃身子一晃,仿佛是极力忍受着什么,却又极力使声音保持平静。他道:“雪兄误会了……今天走得急,竹简没有带在身上,但请雪兄……听我一言。”
  雪轻寒听得“竹简”二字,一震,凝目“望”他道:“请讲。”
  “君侯的侧妃李柔,就是西夏的熙河公主,她有一个少有人知的柔然名字,叫郁久闾•;勃帖赤那。”
  “郁久闾……那是柔然皇族姓氏。勃帖赤那……这,”雪轻寒心中一凛,道:“鲜卑语,苍狼!她竟以鲜卑最尊崇的图腾为名!”
  隋刃一手支剑,一手按着胸前压抑住胸口的烦恶之情,道:“雪兄果然博闻强记。不错,李夫人的母亲郁久闾氏便是柔然送与西夏和亲的公主,东胡拓跋鲜卑贵族后裔。雪兄应当知道,鲜卑当年为柔然所灭,贵族多有为奴,而残余武装也为柔然驱使,境遇极差。后柔然被西夏所败,西逃途中凶险重重,乃是李夫人母亲那一支鲜卑武装死战断后,柔然王室才得保全。故而李夫人的母亲自此之后,在柔然皇族中荣宠已极。却不料,柔然向西夏请和,西夏要求和亲,点名要的便是李夫人的母亲。”
  雪轻寒脸上现出洞悉一切的笑容,道:“我明白了,李夫人的母亲果然是位奇女子,从未忘记过本族血仇,却没有在柔然最困难的时候带族人叛离,乃是明白仅凭她手中的武装,绝无可能报得大仇。故而,愿入西夏和亲。却不料西夏自为蓝侯所败,实力亦是大损,更无可能因她之言再与柔然起冲突……难怪宁护法边关做局,熙河公主竟是一心一意帮助蓝侯,丝毫不以西夏娘家为意。原来她对西夏对柔然,都无半分情谊可言。鲜卑血仇是她母亲心念所系,而这位熙河公主,只怕所谋也大。柔然内部的鲜卑贵族武装,应是听命于她吧。”
  隋刃道:“所以,边关危局要解,关键便在李夫人身上。”
  雪轻寒脸色极其怪异,语声亦是微茫:“李夫人背后这些事,只怕除了蓝侯和风林先生,少有人知,你还当真有胆告诉我。”
  隋刃悠然一笑,道:“当日师兄向我透露此事时,曾说,只要我敢说你已归附,他便敢让你去理西疆北关辽东诸多异族的乱局。今日这话,我也对雪兄说一遍。只要你敢说去,我便敢在君侯和师兄面前为你作保。——雪兄应当想得到,塞外诸族觊觎我华夏,皆如虎狼,你要周旋于各族之间,分化瓦解他们,破除宁铮然和铁锋数年经营下的局面,那是九死一生的事情。”
  雪轻寒面上一静,片刻之后,放声大笑,残钩指着隋刃道:“笑话,莫非雪某真要给你等留下这非道中人的把柄来取笑?我幼习纵横之道,塞外那些胡虏宵小,何足挂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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