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祭

第274章


  “好!”隋刃一抖袖,亮出蓝翦的金雕玉锋箭,“此箭特制,同时刻有君侯和师兄的授印暗记。雪兄到了掖海,可执此箭面见李夫人。”
  
                  第卅七章 黄云万里动风色(下)
  雪轻寒也不多言,接了金箭,转身便走。远处江上,沈怀悲似有所感,不由得,微微笑了。边关之事终有着落,朔方奇袭,丝路劫掠,玉门激战,萧关攻防……那些因内战挑起的边庭血战,不会再有了吧。那么今日浮桥一战,也真算得无憾了。
  身上已伤了几处,他忍着痛,咧嘴笑一笑,四下里望去,但见己方的战船早已残破不堪,百夷武士,已只剩了不足十人。对方因为谢昂带走了大半人马,而今,剩的也不过近三十人。
  ……就此了断了吧。
  他仍一笑,举枪划水,船行加速,两艘破旧战船狠狠撞在一起。南府的水师本就是要做断蓝翦后路的假象,因而交战之初便着人点燃了浮桥。此时两船相撞之处,正在浮桥中段的左侧,水势激荡,桥上火势亦是加剧,浮桥战船,同时散作碎木。
  此时,唐伤与岳长歌正到岸边,只是唐伤的嘶吼,他却再听不见了。火极烫,江水却是刺骨。一热一冷间,让他在灵台清明的最后一刹,想到了那个女孩子清秀绝俗的容颜。幸好幸好,她心中的人不是他。幸好幸好,他不曾令她牵挂担忧。此生逢于乱世,纵有无比牵挂,也不能、真的给那个女孩子什么。幸好、幸好……
  他却不知,此时樊城的城头上,一个翠黄衫子的姑娘捧着一本医典疯了一般地冲上正在激战的城头,望向江心,失声痛哭。身旁血肉横飞,那个原本胆小的女孩却恍若不见,泪水洒在城头的雉堞上,仿若能直入汉水,洒在那人心里。
  ——她喜欢的不是这个人不是吗?可为什么他的离去让会她如此撕心裂肺的难过?又为什么、害死他的人又是姐夫!姐姐是这样,怀悲大哥也是这样。
  一众军士拉不开烈沉韵,皆是又急又恼。战场上勇武绝伦的战士此时对着这个姑娘竟都无所适从,用强不是,不用强也不是。这时多有人在想,大概孟姜女哭长城,确有其事吧。
  只是这些沈怀悲都无法知道,他只是微微感怀着,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感受到手中坚中带韧的枪杆,忽有不忍。铸炼医道,乃毕生心力所系。烈侯的医典已详细做注,当算无憾。而铸炼之道,有拂衣剑,有清晏弓,也不枉了。这把莫话枪,就这么毁了,真可惜啊。
  他奋起残力,“嗖”的一声,长枪穿透火障直飞出去,他便在那火障中沉入江底,心中喃喃在念:“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唉,爹爹……”
  岳长歌原本没看清楚,听了唐伤的嘶叫,人已有些懵了。他斥令秦昔回去问个清楚,自己一路沿江狂奔,正遇上一直想下水助战,却苦无舟船的封亦和柳洛源。正在此时,莫话枪挟着风雪,破空而来。
  岳长歌刹那间雷击一般的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去接那杆飞出来的枪。长枪来速极快,接住的时候枪杆擦得手心火辣辣的烫,就好像那投枪者的热血,看不见红,却烫得人浑身都沸腾起来。
  他嘶吼一声,挽着枪朝那座已支离破碎的浮桥冲去。一旁封亦与柳洛源虽然惊怒,倒尚算清醒,一左一右死死架住他叫道:“少主,长歌少主,你冷静些、冷静些!”
  岳长歌充耳不闻,拼命地挣扎着,哑着嗓子不住嘶吼:“这个混蛋……这个混蛋!”
  封、柳二人如何不知他在骂谁?然而不知为何,此时听来但觉心中一片冰冷,竟连怒气都无力提起——那人也会看见吧?这是他的挚友、生死之交!纵然是为所谓大局,难道他当真忍心吗?
  这时只见秦昔去而复返,闷着头往这边冲,险些一头撞在岳长歌身上,脸上不知是为沈怀悲还是为别的什么,竟也是涕泪交融,嗄声道:“少主……”
  岳长歌霍然回头,一双重瞳晶亮亮闪着刺目的血光。他奋起一股大力挣脱了封亦和柳洛源,举起长枪指着秦昔的鼻尖,声色俱厉:“秦昔,你竟敢违我号令!”
  秦昔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心神一颤,断断续续道:“少主,不是的……我……少主!”忽然单膝跪下来,颤声道:“是夫人、夫人她……”
  岳长歌剧震:“娘?——我娘她怎么了?怎么了?”
  秦昔泣道:“少主节哀!夫人她……病殁了……”
  岳长歌霎时定住,直勾勾看着前方。身旁几个人都吓坏了,沈怀悲刚死,长歌少主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他们不住地唤,岳长歌却是充耳不闻,目光移向江水上孔明灯一般燃着火的浮桥碎木,只想:不一样的、果然是不一样的!亲眼看见和亲耳听见,果然是不一样的!山城水祸和洛阳屠城他曾亲历,故而柔懦如他也会那么决绝的和舅舅对抗。后来舅舅败于秦淮一战,万箭穿心沉入水底,他虽悲戚,但到底、不曾亲见!而今,怀悲大哥、怀悲大哥啊!娘亲,若不是因他与舅舅的对抗,若不是因舅舅的早逝,已经好转的病情又怎么会一重再重?
  ——拜他所赐、拜他所赐!
  他剧烈地颤抖起来,仰天大吼,泪流满面。秦昔心胆俱裂,惊叫道:“少主、少主!你冷静些啊……”
  岳长歌脸色和嘴唇皆是惨白,双目却赤红,紧握着沈怀悲的枪嘶声道:“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不远处,唐伤按辔坐在马上,却是极静。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只那么静静看着江心沈怀悲落水的地方,看着银枪飞出来的方向,一言不发。唐思危也是又惊又悲,但看唐伤的神情却一时被震住,竟是连开口叫他都不敢。良久见他还无声响,担心不已,一边暗骂云帆此时为何竟不在身边,一边小声叫道:“首领,首领?”
  唐伤不应,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唐思危知他恐被心魔魇住,吓得脸也白了,叫道:“首领,你说句话啊,你说句话啊!”
  唐伤这一回听见了,却仍是不答,猛一提缰绳调转马头,就朝方才隋刃离开的方向奔去。唐思危一步也不敢落下,连忙也掉头跟上,却见唐伤狠狠一勒马缰,骏马长嘶人立,马上骑士一索击下来,将身后地上的碎石沙土激起一人多高。他执索指着唐思危,厉喝道:“滚!”
  他神情分明已现狂态,就是喊多少个“滚”唐思危可也不敢离了他半步,刚待再追,却见前方一骑飞驰而来,略一看四下情形,叹道:“紧赶慢赶,到底还是耽搁了。”却是苍寒。
  唐伤回过身面对他,重复刚才那个字:“滚!”
  苍寒不为所动,只是微垂了头,语含唏嘘:“怀悲临行,让我带句话给你和长歌。”
  唐伤死盯着他,不语。苍寒便续道:“他说,河清海晏,铸剑为犁,是他心中所愿。”
  唐伤癫狂地大笑起来,道:“这算什么?他这算什么?这个时候,还在帮那个混蛋说话?帮他掩饰?——真他妈的滥好人!”一抖缰,猛从苍寒身边擦了过去,惊得苍寒的坐骑四蹄飞踏,险些把主人甩下鞍去。
  “首领——”唐思危纵马要追,却被苍寒拦住。
  “你给我让开!”唐思危提着缰怒喝。苍寒依旧的不为所动,颇淡漠地道:“放心,死不了的。这几个人,磨练了这么些年,要是这么着就能死了,也太不成器了。你若去追,才是自己找死。”他是个纯粹的武者,多年来独行江湖砥砺,自有一份武者固有的冷静——抑或是只心系武道,不问旁事的冷酷。况且他父亲苍伯崖和沈怀悲的铸炼师父宜不知虽是昔日故交,但苍伯崖诈死离教时沈怀悲根本还没见过宜不知,故而他二人渊源并不甚深,今日种种,他算是个局外人吧。所谓旁观者清,大概果真如他所言,首领自有他的坚,长歌少主也自有他的韧,他们只是需要发泄一下罢了。
  可是,公子呢?为什么非要这样!就不能、用缓和一点的办法吗?
  ——能吗?
  隋刃也在自问。更缓和的办法,可能有吧,只是、他不曾想到。或许真如怀悲所言,他原本性情刚烈,又受佩剑中乱世之殇的影响,思虑虽深,但凡有决断,就会往决绝的一面去想,手段亦是霸道,不容人转圜。纵然每一次决断,自己眼睁睁看着过程和结果,都几欲癫狂,但又每一次都是如此,仿若一种近乎于冷酷的固执和强悍——却不知,强极则辱,情深不寿,今日种种遗憾,大概就是上天给他的惩罚。
  ……没有机会了啊!
  他嘶声笑起来。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两月之期转瞬便至,方才取舍之间,选择了劝降雪轻寒,那就永远失去了和那人对决的机会。——这本是他毕生所愿,本是他数年坚执最强力的支撑,可是如今,再也没有机会了!不是但凭本心吗?他的本心不就是要打败令主吗?可最后、为什么竟为了边关那些远得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放弃了这仅剩的机会?原来,怀悲竟是如此通彻一个人。如他所言,他隋刃、对这天下苍生是没有多少道义感,但——少年的血性仍在!血性在,便不容!一如怀悲摔碗为誓、挽枪上马、决然而去那一刻的大笑——不容!
  只是——终有不甘吧?不止是这一场决战,还有些事,没来得及做完呢。
  剑客的蓝衣上沾了雪,显得斑驳,脸上也有雪,凝而不化,竟似点缀得他整个面孔都薄冰般透亮起来。体内剧烈的痛楚让他连支剑跪立也是不能,无意识地颤抖着喊起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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