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祭

第275章


可即便如此那喊声也是压着的,一面压着,还一面含糊地叫云野帮他拦住那个高高在上的对手。
  云野一时间五内俱焚,跪在他身边不住道:“公子、公子,你撑一撑啊……我去找夏侯先生,马上就去。”然而黑衣同伴缓缓举起的手刀让他再迈不开步子,惊怒道:“你——你要干什么!”
  ——他竟是要杀了他、竟是要给他了断!
  本是揣着一腔狂怒飞驰而来,唐伤此时却如身入冰窟,从内到外,一片冰冷。小刃本至阳之体,如何竟会畏寒?经年来除了最近两月,脸色也从没好过……是,早该看出来的,早该猜出来的,可是却直到刚才还都一无所知!该恨这个人吗?这却是他生生死死一起走过来的兄弟。不该恨吗?又是他一次次要亲手毁掉他们生死之间建立起来的情义。
  阿月走了,怀悲死了,长歌恨了,小刃竟也……这一夜之间聚散离合生离死别皆纷沓而至,唐伤只觉他的承受能力已到了极限,再有半分刺激,只怕真会就此疯狂。然而此时此刻,所有的悲,所有的愤,所有的不甘和怨恨,都化作了满腔空寂悲凉,仿佛整颗心就此被人掏了去,再不识所有的欢喜和悲伤。
  死的死,散的散……乱世将结,天下将平,可难道、这就是他们的结局?——就是他们这些身逢乱世的、整整一代江湖儿女的结局?幼时仰慕英雄,乱世风云,男儿功业,名留青史,千古传唱,沸腾着多少少年的热血,又何等的强大风光!而今才知,这代价是何等沉重!沧海横流,英雄永远只是极少数,更多的人只会被这洪流吞没,多少的枯荣起落、聚散离合,多少的辛酸悲苦、生离死别,都如大漠沉沙,滴水入海,不会在历史的长卷中留下一丝痕迹……河清海晏、铸剑为犁,原来,这就是怀悲的胸襟,这就是烈侯的胸襟,这就是昔年萧覆雨东海坐忘斋煮酒论势之后,甘赴风雷殿一战的胸襟,这就是明归鹤风雷殿重伤之后强撑病体收天下兵镇,宁以自己侄儿为暗棋堵死徒弟退路的胸襟!便是薛暮衍,那个他们一直不遗余力要打败的人,那个辜负了萧覆雨与明归鹤的人,二十年前帝宫之变,岂非也正是为了免去这乱世杀伐放弃了将到手的帝位?只是于他而言,家与国早已分不清楚。于家要孝,要保住薛家的江山,于国要忠,要以仁义对待万民。而今这些破釜沉舟的谋算,只怕连他自己,也都无力多想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真是如此吗?这人世再乱,不也该还是美好的吗?为何——竟是如此!河清海晏、铸剑为犁,从未有一刻,唐伤为这八个字如此震撼。眼前还在飘雪,那雪真白,仿若故人身上的白衫,白得那么纯粹。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然而,他们却都生在乱世。
  所有情绪纷至沓来,唐伤再压抑不住,仰天悲啸一声,打马绝尘而去。前方,墨欤举着手刀,隋刃浑身的震颤却在此时猛一停,仿佛为那啸声所感,整个人都清醒了——阿伤的啸声!二十二载韶华匆匆而过,临行能护的只有这一个兄长和那一个弟弟。他此生已欠了太多人,杀孽太重,一死也难抵偿,但阿伤和长歌、为何竟有如此绝望的啸声和嘶吼?多少次暗室谋划时的相互砥砺,又多少次生死一线间的并肩血战,这些手足的情和义,放不下啊……
  然而他的神智已渐渐不清,已听不清云野叫了多少次“不要放弃”,更看不见云野死死拦住墨欤,墨欤为了挣脱而变得青紫的手腕。墨欤就跪在他身畔静静的瞧着他,眼睛里有一种带着癫狂的依赖与忠诚:“公子,不会有痛苦的,墨欤送你……”蓦然间明白了他的想法,云野一震,便在此时,一股巨力震得他虎口崩裂,紧随而至的后坐力竟几乎让他整个人都向后跌倒。“墨欤——”他失声叫喊,却已不及,墨欤手刀斩落,迅捷无伦地切向隋刃脖颈。
  
                  第卅八章 石火光中寄此身(上)
  蓦地一阵江风迷眼,雪片挟风而至,竟利如锋刃,云野避之不及,被这团雪雾的边缘扫中身上衣衫都破了好几处,更莫说处于雪雾中央的墨欤了。
  “谁!”墨欤震怒地狂吼一声,身上数处鲜血长流也自不顾,拉开乌檀弓对准雪雾袭来的方向。
  他早年身体为毒药侵蚀,一受外伤便会流血不止,若不及时止住,不要半个时辰便会血尽而死。云野一个激灵跳起来到他身边,手忙脚乱地助他止血——公子已是如此,墨欤若再有个闪失,那怕真是半点希望也没有了。他此时竟忘了方才便是墨欤要替隋刃了断的。
  墨欤却还是一贯的不领情,不耐地皱起眉头。方才那出手阻他之人不现身,他也懒得再去管,只又回身去守着隋刃,托着他背脊喃喃道:“公子……墨欤、送你……”
  云野惊怒交集,吼道:“你敢胡来,我剁了你脑袋!”
  若在往日,墨欤听得这话早就搭箭招呼过去了,但这次竟没发怒,只是极不满地瞪了云野一眼道:“就算不死,不能动,事事要人照顾,你愿意,公子愿意吗?还不如死了干净。”
  明知公子生来傲性,若真个落到全身瘫痪,事事需人照料的地步也是宁可一死,云野仍旧无法接受墨欤这“死了干净”四字,更不可能眼看着他就此断送了公子性命。他这时也无暇多想,死死拦住墨欤道:“你要动手,除非我先死了!你有本事,就打倒我啊!”
  墨欤冷哼一声:“要打便打,哪来这么多废话!”
  正在这时,两人忽同时惊觉,齐喝道:“谁!”
  那晨曦中瞬息而至的却是个白胡子老头儿,个头矮得很,却神气非常,颐指气使地对着两人骂道:“两个臭小子,让开让开。”
  虽然自己说了要送公子一程,墨欤却绝不容旁人来出这个手,搭上箭对准那老头儿,杀气腾腾道:“滚!”
  那老头儿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他大骂:“小混账,就是你!就是你在江都扯掉我老人家一把胡子!气死我了,你知道那是留了多少年的胡子!哼,待会儿再收拾你!”不知怎么一闪身,轻而易举绕过了云野和墨欤的防线,一屁股坐在隋刃身边,拎起那年轻人的耳朵道:“什么样的主子就带什么样的随从,你个小混账,死性不改,死了活该,我老人家才懒得管!”
  云野呆看了他许久,突然惊觉过来:“奈何前辈!”单膝跪地,垂头道:“请前辈救救公子,日后云野结草衔环,报前辈大恩大德。”
  奈何道:“呸!你家公子骂得果然没错。男儿膝下有黄金,见个人就跪,没出息!”
  云野抬起头,静静道:“云野此生,只向两个人行过大礼。昔日父母高堂在时,我尚在襁褓之中,无缘侍奉。其后虽追随公子听命于武阳侯,但武阳侯非是云野之主,云野勿需向他行礼。恩主与公子,对云野的恩情等同再造,云野无以为报,若能救得公子性命,莫说行大礼,便是再多百倍折辱,又有何妨?前辈若是肯救,自然是好,若不肯,就莫怪云野无礼。公子不愿外人见他这般模样,云野纵功力远不及前辈,也只得拔剑一战。留不下前辈的性命,便留下我主仆三人的性命。”
  奈何听了这话一怔,瞧着他道:“有意思……”既而一哂,指着隋刃道:“你肯不惜代价救他,这又臭又硬的家伙领情吗?还有这个——”指向墨欤,却见墨欤已收了弓箭,正眼巴巴望着自己,不由咧嘴笑开了,道:“小家伙,不来扯我老人家的胡子了?”
  墨欤显得有些懊恼,道:“老头儿,我家公子还念念不忘跟薛暮衍比一场,要是没机会,他走得不安心,我送他送得也不安心。你要是能救他,我就谢谢你。”
  “你?谢谢我?谢我老人家?”奈何笑得几乎跌过去,跳起来虎着脸道:“嗯,那我老人家可要好好考虑考虑。”
  墨欤冷哼一声,握着弓箭道:“你要救便救,不救便来受死。”这一句话出口,目光又已厉如剑锋,杀气纵横。
  奈何撇嘴道:“没劲,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一瞪昏迷中的隋刃,又拎着他耳朵骂开了,“都是你这倔小子,带的这都是什么人,居然敢威胁我老人家,气死我了……”一边恼怒地摇着一颗长满白头发白胡子的大脑袋,一边却将隋刃扶了起来。隋刃命在旦夕,云野实在看得着急,道:“前辈……”
  奈何一瞪眼,骂道:“急什么,不等他经脉断个干净,我哪有法子帮他重铸!”一掌拍在隋刃背心,只一刻功夫,便见隋刃面上紫气一现,呛出一口浊气来,皱皱眉头,似要醒转。
  云野和墨欤见奈何做得如此轻松,不由大喜。奈何此时却全不见了方才的顽童模样,一派肃然,道:“夏侯瑾功力不到,只给他两月寿命,我以毕生功力,保他年余之内经脉生机不绝。看蓝翦那小子的架势,入主金陵也就在这年余之中。若非这个臭小子还有个替萧小子取下小薛人头的执念,你们当我愿意浪费心思在个半死不活的人身上!”
  墨欤听得糊涂,皱着眉埋头算了半天,才明白原来这老头儿比公子的师父还高一辈,自然见了谁都叫小子。他对隋刃的性命不甚在意,只知得这年余寿数,能让公子完成心愿,便已开心得很,道:“老头儿,谢谢你啊。”
  奈何微笑:“虽然扯了我的胡子,倒也乖觉。”
  云野却在这一刻之间大悲大喜,人几乎已麻木了,呆呆道:“怎么还是不成、怎么还是不成……”
  奈何冷冷道:“老夫又不是神仙,成个鬼!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