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祭

第276章


经脉毁成这样,他要是还能活,自己就肉身成圣了,还用得着我救?何况这年余寿数他有没有资格拿,还是两说。这一年多来老夫观他行止,虽然是不失本心,但手段冷酷霸道,认准的事更不容旁人多言。如今他的行事于大局有益,倒还罢了,但这等性情若不加约束,哼!”
  墨欤皱眉瞥着他道:“自己要做的事,干什么要听旁人废话,有什么不好。”
  奈何一哂:“你和这倔小子一路货色,难怪只听他一人的话。他若是心智受创,怕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云野听二人对答,目中却隐现煞气,冷盯着奈何道:“公子乱世进取,自有他处世的原则,你纵有手段救他性命,也没有资格诋毁他!”
  奈何一大挂白胡子一时间尽数抖起来,竖着眉毛大骂云野道:“臭小子,你恩主在我老人家面前都是规规矩矩的,你居然敢这样跟我老人家说话!张口闭口的你家公子,哼,你家公子就做什么都是对的?你个没大没小的愣头青,拿把剑了不起了么!要是忠心忠到连自己辨别是非的本事都没了,我看你那把剑扔了算了。什么狗屁公子,我吃的盐比他吃的米还多,我教训他,他在我老人家面前穷哼哼一个试试!——算了、算了算了,我老人家才不跟你们小娃娃一般见识!”气哼哼地一转头瞪向昏迷中的隋刃,拎起他耳朵大刺刺问道:“喂,小子,你可有心愿未了?”
  云野听得他刚才的话,愣了一下:“……忠心忠到连自己辨别是非的本事都没了?我?”这时听他这么问隋刃,猛地醒过神儿来,这才明白原来他刚才那一掌只是让隋刃稍稍恢复了些神智,并不是真的醒转。这时候问话,才能问出他的真实心意。云野念及奈何方才言语,又想到沈怀悲临去前那一句“不加约束,任其发展,便入魔障”的话来,掌心不禁微微沁出汗水,知道这年余寿数得与不得,便在隋刃如今一念之间了。
  虽只年余,也聊胜于无吧,至少,心愿得偿,博个了无牵挂。
  隋刃昏昏沉沉皱着眉头,眉宇间是带些狂躁的焦虑,含糊道:“我……打赢他……师尊,我要打赢他……”
  奈何脸上被须发遮了个严实,也看不出是赞叹还是不满,只见他这时坐正了身子,敛去一番顽童模样,语声似从幽谷中浮荡而来,带了了然一切深沉悠远,静静听来,竟是有种让人不得不一吐心声的魔力。只听他低缓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么?”
  隋刃眉头拧得更紧了,喃喃:“渊则老先生……我约了他,还有事情……”
  “什么事?”
  这一问,隋刃却是抿紧了嘴不肯答。云野见了他这神情便猜到此事必与唐家或者岳家有关。凡与这两家,与唐伤岳长歌有关联的事,不知为何公子就是不肯多说一个字,宁可让他们误会也不说。
  这个人,也真是要强得快要入魔了。
  云野暗叹,奈何却也不再追问,只道:“还有么?”
  隋刃呻吟一声,想是昏迷中亦能感到身上痛楚,停了片刻才道:“封亦……”
  云野不料他提及此人,愣了愣。隋刃眉宇间显出一丝痛楚:“我……害了令使大人……”睫毛微微颤动,想是多年不曾露于人前的自责,如今都一并涌上心头,“他的六道轮回掌……封亦没能、学全……云野,”仿佛是习惯性的等着身旁人答应,他顿了一下,云野便应道:“公子。”隋刃续道:“找个机会……送他到延平……延平府的明翠阁……修明大师、是令使大人的师叔……”
  奈何这时叹了口气,语气明显和缓了,继续问道:“唉,孩子,还有么?”
  “杀——”
  这一句,声音虽然微弱,却是喝得咬牙切齿,透出浓浓的血腥气。奈何目光陡一厉,刺得云野心中一颤,惊道:“公子!”
  隋刃似在挣扎,半晌才道:“高庄主……我杀的,和阿伤没有关系。洛源……算是东海门人,要、想办法送他去哪里……学艺。”
  云野长出一口气。奈何却还在继续问:“还有没有?”
  隋刃似在苦思。奈何便有靠近他些,低沉问道:“总领江湖,就此撒手,可甘心吗?”
  隋刃从牙缝中咬出两个字:“不甘!”
  奈何逼得更紧,再问:“不甘怎样?”
  隋刃眉峰一跳,似乎连眉梢上都沾染了血气。云野手心背上皆是冷汗,这才明白沈怀悲所谓魔障,实际上便是这“治乱之源”四个字。公子若因这“不甘”二字愤世嫉俗,加上唐伤等人并非当真甘心屈居清刃治下,他日江湖上岂有宁日。更有甚者,四大世家在靖北军或是义军之中皆有根基,他这一个“不甘”,焉知不会再掀风浪,加上这么一副强霸已极的性情,便是蓝翦,那时怕也压不住了。
  静默良久,但见隋刃脸上似悲似喜,突然迸出句不相干的:“思堂……你的袖刀我给凤镜了,战刀……还你。”突然露齿一笑,像在问话:“你碰到阿殷了没?她……还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过日子啊……”提到那个女子,他的气陡然便喘得不匀,剧烈地咳嗽起来。奈何目色平和,在他背心一按,喃喃道:“纵在绝境,依然坚守,不能驭剑,却仍能守住本心,不入魔障……萧小子啊,你这小弟子,便这一份坚执与你最像,也罢……”满头须发贲张,七十余年功力尽汇于双掌。一旁墨欤瞧得惊奇,道:“云野,内功大成了,都是这样吗?”
  云野心不在焉地答道:“因人而异,哪能都一样。”
  墨欤皱着眉头又问:“那……武障,到底什么滋味?”
  云野哪想他这当口儿没口子的打听这些,不由失笑道:“你问这做什么,武障那都是自家人知自家事,我怎知道你的武障会是什么样。怎么了?”
  墨欤沉默下来,半晌才道:“我答应了公子,要打赢苍寒的。可要是那个君侯到了金陵我还打不赢他,公子一定不等我了。”
  云野心下一惊,一下抓住他胳膊道:“墨欤,你可别——”
  却见墨欤眉开眼笑,道:“这老头儿很好,公子脸色好很多了。”
  ——纵然心智受创,可生死之事,当真看得如此通彻了吗?
  云野震了一震,有些茫然的转开目光。放眼望,天边朝霞初露,橙云万里,瞬息变幻。云下,大江茫茫东去,白涛汹涌,堆叠如山。江景雄奇壮阔,云野呆呆望着那云那水,望着蓝衣青年和白发老者的身影溶于天地苍茫之中,忽生出种韶华白首的悲慨来,既而,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通彻。人生一世,不过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须臾既逝,处于世,亦若大梦,若能无憾,何必执着于生死?公子、公子,原来我还不及墨欤通彻。
  白衣剑客深吸口气,这一刻,不自觉间,剑道还是天道,竟是在另一个年轻人的生死之间悟了许多。
  这一次疗伤比之江都夏侯瑾行功,时间长了许多,竟是持续了整整一日。好在隋刃追雪轻寒追到此处,离战场已经很远,地方亦是偏僻,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也无人来扰。天入夜时,江风萧寒。
  “公子,公子!”
  模模糊糊听到有人正唤着自己,隋刃不自觉地呛了口冷风,撑起身子,那个只会对他毫无戒备的少年便如往日病发后那般稳稳托住他的背脊。
  “……墨欤?”他心里震了下,既而便想:“这家伙,怎么还跟着?”张开眼,眼前是一片漆黑,风冷得刺骨,似乎连眼皮也刺痛了。他这时才惊觉身子有异,似乎……并没如夏侯师兄说得那般经脉尽毁。
  虽在夜里,但水波和白雪泛起的微芒还是亮的,他已知眼前的黑暗不过是昏迷醒来之后短暂的失明现象,故而并不惊惶,也不再动,等了一会儿,等到眼睛适应了,才低低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云野还不及答话,猛听得一声长哭传来,其声苍凉悲怆,痛彻心肺:“我那轻寒徒儿,此去必命绝于囹圄刀锯之间,埋骨荒漠,永不得返、永不得返呐!”
  隋刃剧震,霎时间明白了一切:“奈何前辈!”挣扎立起,执剑为礼。却见奈何大摇其头,道:“不好不好,又是第三!云小子拜我之前拜过两个人,你拜我之前也拜了萧小子和蓝小子,我老人家又是第三,不好!”他刚才还哭得肝肠寸断,转眼便又这副模样,着实让人哭笑不得,连墨欤也呵呵笑了起来。
  奈何一瞪眼叫道:“三个没规矩的小子,笑什么!——你、你,还我徒儿命来!”他说得咬牙切齿,但一挂白须一抖一抖的,就只让人觉得这是个喜欢自己发火儿,又不是真的发火儿的小老头儿。他边念叨边走近了隋刃,伸手又去揪他耳朵:“臭小子,你还我徒儿命来!”可惜他个头矮小,方才隋刃半躺着,他自然一伸手就能揪到,如今却哪里还够得着。隋刃失笑,倒是十分好脾气的俯了身伸过耳朵去:“前辈教训的是。”
  奈何倒觉得没趣了,一甩手坐在地上自顾自生气。隋刃面上一静,以剑支地,单膝再拜道:“高庄主……死于我手,雪令使此去,也不得生还,隋刃……确是有负前辈。”
  奈何一头须发迎风而动,这时,忽又神情端正,怅然叹道:“玉宇原非尘世中人,可惜‘情’之一字,终不能破。他心系唐伤之母,放不下故人之子,又为兄长所累,立场不由己定。唉,情势所迫,因果业报,你举剑杀他,自是有你所虑,而他知道唐伤本是与你早有默契,促成此局,也未尝不愿就此脱略行迹,遁入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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