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祭

第277章


至于轻寒……呵呵,朝闻道,夕可死矣,他若得殉道,也算无憾。宁铮然为洛阳屠戮饮下毒酒,他埋骨关外,亦是山城之祸应得之报……”话如此说,却依然止不住悲声长叹,仰天自语:“奈何自以为得窥天道,堪破轮回,却不知世间因果,终是难料。既知轻寒的性情执念,劝而无果,便不该放他入世。乱世水深,波谲云诡,小暮衍啊,以你的品性才华,‘家国天下’四字又为何悟不透?何谓家何谓国?又何谓苍生天下、锦绣江山?是儒是法,是道是墨,是纵横是阴阳,兴衰罔替,其实,终由人定。”
  隋刃默然,忽然就想:这其中,我算什么?又、做了什么?加上这捡来的年余寿数,这一世,也不过二十又三年,于这万里锦绣,千载江山来说,太短暂了。如果当初不曾牵扯进来,大概就能不起眼但是长久的活着了。可是他牵扯进来了,一如怀悲所言,他自幼孤苦,所以万分珍视性命,但是对那所谓苍生疾苦却说不上有太强的道义感,当时种种,只因少年的血性仍在。血犹未冷,故而在山城有冲关一怒,拔剑迎战。然——事到如今,已知必死,心底深处到底还有一丝不甘。
  奈何将他扶起,指着夜色中茫茫碧水天道:“你看,这山河之美,是否夺人心魄?”
  隋刃看着那水,却是在追思今日殁于江上的故人,轻轻道:“血染锦绣,白骨沉埋,如何不美?”
  奈何摇了摇头,道:“破而后立,乱离只是暂时。山河本来锦绣,人世,也理应太平。——这也不是我说的,是你那未曾谋面的师尊说的。”
  “……破而后立?”隋刃喃喃重复着,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震撼,手已习惯性的抚上佩剑。破而后立、破而后立,原来“舞破”一式的真意便在于此。人世多忧患,可乱离之时,纵有诸般辛酸悲苦,这人世,终究还是美好的。师尊,原来你竟也是认我这个弟子的,原来你竟是在冥冥之中点化我……二十三载梦里身,自熙平九年离了北关,十载沉浮,该为的不该为的,失掉的没失掉的,或许有恨,然而深夜扪心,自知若重新来过,结局仍会如此。人生一世,韶华白首,去国十年,老尽了少年心,但男儿立于天地,岂非也正该求个但凭本心?这一世虽短,但有阿伤有长歌有怀悲,生死与共,不离不弃,何必有恨?有君侯有师兄有奈何前辈,如师如长,关爱备至,又何必不甘?
  还有他的阿殷。那样一个女子,蹙眉一动的温柔,裂鼓艺成的决绝,她愿与他相伴,又何憾?这一世,得到够多了,该知足了。这一路看了那么多阴厉狠绝,但其实,一切都还是好的。破而后立,山河锦绣,人世太平……
  他缓缓闭了眼,灵台之中似有清溪流泉,沁入心脾。奈何知他心有所悟,还挂着泪珠的白胡子随着他唇角一动一动的欢悦起来。隋刃张开眼来,却蓦地满目悲怆,面西而拜:“……师尊!”玉门关上那座墓碑,很久没有人去看了吧?质朴苍拙的石,风骨嶙峋的碑,墓主人在世时,纵横沧海,威震宇内,那是怎样一种风神,能让他过世二十年后,慕远遥赫连勃那些旧部仍然会不问情由的听命于他一个未曾谋面的弟子?
  真想再去看看他的墓。
  隋刃正出神,忽有一卷薄册入怀。他借着星光一看,不由一惊:“皓月冷千山?”
  奈何道:“这心法,你师尊当年誊抄了两份,一份留给你大师兄,另一份便留在了东海。这心法不比传承百年的‘风波静’和‘归去来兮’,是你师尊自创,故而威力奇大,不足也甚多。他当年多有所悟,无奈已无时日推敲,只得先行记下。他离世之时,你大师兄年纪也轻,他只怕徒弟见了这些推敲反而乱了心神,有损进益,才交给我保管。这些年来,我顺着他的思路对心法有所补正,修习内功的条件已不会那么苛刻,经脉有损,也不一定非用蚩尤战诀洗脉。只是你……那是完全没有法子了。”说到这儿,突然气恼起来,一下一下重重捋着胡子道:“让你再逞强,死了活该,我老人家才懒得费神!”
  隋刃听了此言,心中却再也不起波澜,微微一笑,道:“前辈给我年余寿数,可是要我印证这补正之后的心法?前辈放心,我修习但有所悟,一定悉数传授云野,不敢藏私。”
  “……你明白就好。”奈何咳了一声,捋胡子的动作也变得正儿八经,道:“兀那小子,我老人家走啦。我可警告你,这年余之内你必须修心养性,不许争强好胜。内功剑道皆有大成,才有可能和小暮衍打个痛快。就你现在的功夫,哼哼——今天要不是他心软放了你一马,你早死了八百回了。”
  隋刃道:“谨遵前辈教诲。”
  奈何大度地摆手道:“好啦好啦,我老人家走啦,别送啦。”
  “轩辕就在君侯营中,前辈不见见他?”
  奈何瞪眼叫道:“什么,让我老人家巴巴跑去见他?那臭小子长胆了?他跑出来野得欢,早把我老人家忘个干净,见他?不见不见!他那一身的血腥臭味,没脏了我老人家的眼睛鼻子!”骂咧咧的来去如风,一转眼那头白发便看不见了。
  隋刃不禁莞尔,始知轩辕止杀为何会那般活宝,原来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奈何老先生年过七旬,历尽千帆,却仍不失赤子之心,纯真坦荡,看起来一会儿正经一会儿胡闹,疯疯癫癫的,实则却是当世第一智者。
  隋刃出神许久,才低头翻看掌中的薄册。字迹苍劲俊逸兼而有之,与夏侯师兄赠的心法卷册上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只是卷册首页上没了那一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这一句,说得可是师娘吗?”隋刃将两本心法叠在一起,轻声感叹,而后一振精神,道:“师尊的心法在奈何前辈那里留了底,我料明大都督的‘归去来兮’和易水寒一十三式也能在东海寻到究竟。云野,我死之后,你求剑道必要往东海一行。”
  云野再不像日前那般哀恸惭愧,只是肃然应道:“公子放心,云野必不负所托。”
  隋刃听他语气平静,略一怔,转头见他眸中一脉清明,露出极欣慰的笑意,道:“岳阁主虽有些事也堪不破,却也着实是个通彻的人。昔日明翠阁疗伤,他曾对我说,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云野,真正的武者,当有这样一份定性。苍寒便是如此。这也是你的功力高出墨欤甚多,他却更看重墨欤的原因。”
  云野凛然道:“是。云野日后必专注武道,不敢再有杂念。”
  隋刃一笑点头,清啸一声,飞掠而去。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江风漠漠,吹起雪浪千层。
  
  
                  第卅八章 石火光中寄此身(下)
  ※※※
  玉溪山腰开一洞,曰“白马洞”。洞前一门楼,有石刻对联立于左右,一为“彝水环绕”,一为“明镜高悬”,上则有额书三字:水镜庄。
  云野见这水镜庄依山傍水,视野开阔,且有城垣数十米,上有垛堞,格局严整大气,不由得赞叹出声。他昔年曾随夏侯瑾游历,见闻颇丰,见了门楼额上三字便道:“这不是东汉名士水镜先生的故居吗?居然……居然被慕家收了来?这慕老先生还真是会享福啊。”
  隋刃笑道:“不说君侯,人家是民间商会的龙头,扯上君侯,人家就是未来国丈,你这么少见多怪的,没惹人笑话你寒酸没见识。”
  这时却听墨欤皱着眉头道:“公子,我、饿了。”
  隋刃与云野皆一愣,随即失笑。不过想想也是,自打前夜离了樊城,辞别奈何之后便一路赶着来了此处,路上都没来得及休息,饭自然更是没好好吃。隋刃瞧着墨欤皱眉不满的神情,憋笑道:“你那是个什么表情,就好像自打跟了我,就没吃过饱饭一样。”
  大堂内,一阵苍劲豪迈笑声传来,隋刃就一振眉,到门口遥遥行礼道:“前辈知道我们今天来?”
  堂内那老者笑道:“襄阳已破,潇湘不日便到,你不赶在她之前来,岂不是黄花菜都凉了。年轻人,进来说话吧。”
  隋刃却是摇头,道:“我等世俗中人,身上总有浊气,刚经血战,也难免沾染煞气,不敢有扰前辈清静。我的来意,前辈理当知晓。”
  虽然他此来蓝翦也当心知肚明,但他所请之事若是多让人知道是事先商量好的,终归不妥。那老者仿佛也是知道他的意思,一笑,不再勉强,道:“萧月那丫头,我见过。虽人在深宫,行事却多有乃父之风,倒是难得,与潇湘大有不同。能多这么个丫头当闺女,倒也不错。只不过,要老夫认她,还要看她未来的夫婿有没有这个资格。”
  隋刃淡淡一笑,道:“我若在前辈面前夸赞阿伤,倒有王婆卖瓜之嫌,前辈有暇,不妨就去试他一试。”
  “年轻人,你怕是有些一厢情愿了吧。我听说月儿丫头又回了金陵,他们两人……哼哼!”
  隋刃“切”的一声,不以为然道:“我又不是他爹,总不能连娶媳妇都帮他包办吧。他要是没本事娶到阿月,前辈就当我今天的话白说了。”
  厅堂中的老者放声大笑:“好你个臭小子,敢跟老夫耍心眼儿!你知道老夫绝不会不守诺言,既然今日答应了你,日后若是唐伤和萧月姻缘不协,必要设法促成,兑现诺言。嘿,跟老夫耍心眼儿,你小子还嫩了些。”
  隋刃赧然而笑,道:“总之,拜托前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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