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祭

第279章


原本他们助武阳侯对抗令主,她不该为他们难过,然而那些最忠心的夷族战士,到底又为了什么?如二哥所言,她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根本不想知道?
  “令使可是在缅怀族人?”黑衣的唐门首领踏雪而来,雪映黑衫,别样风神。但见他随手一掌,便将积雪下一块碎石震得跳起半人高。掌力跟着一吐,碎石便向江面斜飞出去,直到离开众人的视线,还在江面上一个接一个的打着水漂儿。
  岳卿颜也不回头,只是略笑一笑,道:“好绵长的内劲,逆雪经果然名不虚传。”
  唐伤淡淡然望着江面,道:“我要你的朱雀令符,和你身后这两个人。”
  这是命令式的语气,带着十足的傲气,楚、容二人听了皆是一怒,岳卿颜却仍是微笑,道:“首领真好定力。”
  唐伤也笑,道:“岳令使这是在骂我,好像我根本没把怀悲的死放在心上。”
  岳卿颜道:“那倒不是。我只存了个侥幸心思,料想你们兄弟反目,我能趁这空挡安安生生回岭南去。”
  唐伤笑意悠然:“兄弟反目?呵,令使多虑了。”
  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怒气与悲愤,岳卿颜到此刻真的有些吃惊,顿了一顿,问道:“长歌怎样?昨日他似乎……”
  “他让我,代问他卿颜姑姑安好。”唐伤淡淡道:“朱雀令符,岳令使若是痛快交了,就请自便,若是不交,在下倒想与令使好生攀谈攀谈。”
  “哦,我不交,首领反而要与我攀谈?”
  “可不是么?”唐伤嘴角微扬,冷笑,“令使看这江水,是否满江沉红?”
  岳卿颜神色微黯,道:“江水东逝,纵有沉红,也被冲散了。”
  “血水散尽,尸身却不一定就此沉没江底。说不定,靖北军的将士哪一天就可以在下游寻到刀头领的尸身呢。令使放心,我定让思危留心此事,若寻得到那些夷族战士的尸身,即刻交给令使好生安葬,也让他们入土为安么。”
  岳卿颜眉间一痛,楚临峰厉声道:“唐伤,你什么意思!”
  唐伤森然一笑,道:“同是清刃一脉,白虎一系的颜骁和封亦可不像你这么不懂规矩,竟敢直呼我的姓名!”
  楚临峰一怒,身旁的妻子却暗将他拉住。容华清冷声道:“伤首领怎么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唐伤眉毛一轩,道:“容祭酒此言差矣。浮桥一战背后的真意,岳令使不愿正视,唐某便只好来做这个多嘴之人,废几句话了。”目光滑向岳卿颜,又复冷笑出声:“宁铮然虽然畜生不如,看人倒是真准。令使至襄阳一战之前仍愿意追随薛令主,只怕多还是相信他能为百夷苗越做些事情。”
  岳卿颜道:“你们对令主多有微词,我与他相交却已数十年有余,他绝非负义之人。”
  唐伤笑道:“是极是极。君侯向来是毁誉参半,自然是及不上仁义清名满天下的雍宁王了。只不过这一次,他却是很不客气的负了一次义。”说到此处,目光骤然一厉,盯着岳卿颜道:“岳氏是你父族,百夷是你母族,如今岳家已归顺君侯,百夷却仍然对薛令主暗许盟约。可惜薛令主心知肚明,君侯一旦渡江南下,单凭朝廷的军队想拖垮靖北军根本是痴人说梦,只有挑起君侯与义军的仇怨,与江南民众的仇怨,而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夷越。日后冲突,呵呵,夷越的精锐也将首当其冲。逼民为兵,又或是牺牲夷越,都是你朱雀令使断不能容忍的。薛令主早知你那时必将愤然离去,再想动用夷越的力量便没那么容易了,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趁你还没察觉,提早先用了。只可惜,他没料到有那么几个大胆的夷人敢去抢南府的军粮,没料到这么几个人被南府水师打得快垮了的时候恰好被我们救了,更没料到他们昨日会甘愿一死。”
  岳卿颜望着江水,默然。是的,昨天二哥问出那一句的时候她就都想到了,只是无论如何不愿相信二十年前为了边庭血战为了中州百姓不惜放弃帝位的暮衍大哥,今天能狠得下这个心肠。这时唐伤的声音又复响起,带着轻微的不屑:“岳令使昔年与明大都督情同父女,受大都督影响至深,只可惜令使始终看漏了一点,那就是同样的胸怀天下,明大都督怀的是天下万民,真正的大爱无私,当断之时,也有铁腕,身后之事也步步安排妥当。而你那暮衍大哥除了怀这国中百姓,还怀了他薛家的铁桶江山,纵然曾为儒家大义放弃了甚多,但最后的最后,他选择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他薛家的江山。——令使既然打算退隐,何必还要捏紧了这道朱雀令符。至于你座下的两位祭酒,自然当听命于新任令使。不知唐伤的话,令使以为然否?”
  容华清道:“我与临峰自当追随令使大人左右,令使大人若是将令符给了首领,我夫妇二人也会将祭酒之位一并让出。伤首领找两个肯俯首听命的人来当祭酒,岂不更加方便。”
  唐伤漠然看她一眼,道:“你们两个必须留下!朱雀一系中尚有不少薛令主的旧人,你们必须留下主持。否则,哼,多有几个顽固不化的,我可没这个耐性和他们纠缠。若非我让颜骁和云帆点到即止,你以为襄阳城破朱雀一系能有几个能安然撤出!”
  楚临峰略一笑,道:“首领这话似乎有些不讲理。”
  唐伤微微一哂:“楚祭酒在红河曾对我唐氏的分舵下过手,容祭酒更在丹霞险阵中欲置唐伤于死地,不过新任的朱雀令使又不是我,两位何必顾忌。”
  岳卿颜微笑道:“首领误会了。两位祭酒乃是顾虑残山、昊地两系中弟子的亲眷多有与南府干系匪浅,我此回岭南,他二人若不领了部下一同回去,只恐教中亲眷多有损伤。”
  唐伤意味深长地看了二人一眼,道:“我若告诉你们,新任朱雀令使乃是荆襄慕氏主事人,九州商会的总管慕远遥,又如何呢?”
  “那我就替他们答应你。”岳卿颜掠了掠发,自怀中取出令符,又将袖中卷着的雪锻旗抖开,默然片刻,放在唐伤手里。容华清惊道:“令使大人……”岳卿颜轻轻摇头,道:“慕岳唐三家联手,人力财力足以维系江南数十路义军的开支。义军兵锋之下,南府自顾尚且不暇,我教中亲眷当无大碍。”深深忘了唐伤一眼,她淡然而笑:“城破时首领手下留情,岳某代门下弟子谢过。不过首领将薛尚哲也一并放了,似乎并不合适,就不怕武阳侯问罪?”
  唐伤沉沉一笑,目中危厉光芒一闪而逝:“薛令主留了不少麻烦给我们,我唐伤为何要帮他解决麻烦?我在襄阳既能从你手上救薛尚哲一命,便能在金陵活捉了他。”
  岳卿颜道:“只怕首领要杀他不难,若要活捉……”
  “不错,正是活捉!”唐伤嘴角勾起一丝不屑,“凭他不知道我唐伤的厉害!哼,一个亡了国的宗室,性命不值半文钱,让他苟活着为我唐氏一族在君侯朝中赚下些资本,也算是让他苟活得有些价值。他该来拜谢我才是。”
  这话说出口来,身上似乎就有种无比的强傲与自信复散而出。岳卿颜看着他,一时,震了一震。至此方知,昨日种种变故,此人非但不是不介意,而是介意到骨子里了。只是,多少的怒和恨都被他凝在心里,凝成了对待敌手的锋芒毕露,但这锋芒竟也是露得如此平静。
  唐伤双眼静穆,撇了眼左掌中的赤色令符,和绣着浴火凤凰的雪锻旗,一抬右手,唐云帆便上前听命。唐伤将令符和令旗递给他,道:“带两位祭酒去拜见新任的慕令使。”
  首领今日似乎有种不同于往常的刻厉与威严,唐云帆凛然应着,对楚、容二人一抱拳,道:“两位请随我来。”
  早先撤离时还与此人拼得你死我活,此时却以礼相待,楚、容二人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这时忽听岳卿颜道:“临峰,华清,你们可还记得我清刃一脉的立派宗旨?”
  夫妇二人庄容道:“守一方安宁,保战祸不起。属下不敢有片刻或忘。”
  岳卿颜点点头:“好,你们记住,只要能守住这个宗旨,效忠什么人不必太过执着。天下的道义,永远比单纯的忠义重要。”
  楚临峰与容华清对视一眼,方才心中那些被迫臣服于敌人的屈辱感忽然都不见了,竟是有霍然开朗之感。唐伤听闻此言面上也是一凛,恭恭敬敬抱拳道:“令使高义,刚才是唐某失礼了。”
  岳卿颜淡淡笑了笑,道:“伤首领处乱不惊,日后前途无量。”转过身,寒风刺面,她紧了紧大氅,平静的走着,放目远望。
  ……大都督,义父,您赐的令符,卿颜给了别人了。二十年前苦心谋划,可令主他、终没能如您所愿,如萧前辈所愿。唉,亭序大哥,你到底还是看得比我透彻。如今你在岭南,可过得好吗?
  吸了口冷气清清头脑,她忽然将大氅解下来抛开了,轻身一纵,跃上南下的舟船。
  舟行渐远,唐伤似乎是目送她远去,但随后赶来的唐思危细看了看,却发现他其实是在出神。
  唐伤没有察觉他,眺望着灰蒙蒙的天,白滔滔的浪,自己却也不知到底看见了什么。
  ……真累啊。忽然有种极深沉的无力感袭来,让他锋利的眼神霎时黯淡了下来。他早明白作为一个世家领袖,凡事都应当有自己的决断,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可如今才知道,一个人做事是这么累。以往虽然也都是自己拿主意,可是心里一直都知道,不论什么时候,都有个同伴与你休戚与共,就算各有各的坚持,遇事也不会让对方帮自己做决定,但是、他总在你身边,相互砥砺,并肩作战。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