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祭

第290章



  金陵七月,骄阳似火,然而高处的风仍旧凛冽。隋刃与薛暮衍两人在大殿檐角两侧相对而立,静穆一笑,持剑再行礼。
  “我佩此剑二十余载,宝剑之锋少染血腥,今日为你出鞘,乃要试你年余静修,由武入道,是否仍会如此前六战一般,每战皆败。”
  “我佩此剑方当七年,剑锋沥血,多染戾气。然这年余之中皆藏于鞘,不露锋芒于人前,今日出鞘,正是要一洗此前六战皆败之辱。”
  战前一刻,两人静静对视着,手握着剑,竟都能从剑柄上感受到宝剑无比的振奋欢悦。
  “背水”第一式变。
  习武修心,果然还是如此。年余韬晦,可以他之心性,这上手的第一式仍旧如之前一般刚劲凌厉,锋锐无匹。而纵然这年余谋划皆有破釜沉舟之决烈,薛暮衍这第一式应对也还是一招圆和流畅的“偶相唔”。
  剑道大家,起手便有万千气象,云野立在宫墙上凝神观望,片刻便沉醉其中,一人欺至身侧也自不觉。奈何叫了一声见他不理,一挂白胡子被吹得一抖一抖的,直骂:“没规矩的野小子,气死我了!”然而也只骂得一句,便是心生感慨,长长叹出一息。
  多少年前,他也曾在这一段宫墙之上,见证着一场比试,一场胜负双方都不可能一偿抱负的比试。
  剑锋划过,漾起一道寒光,便在如火骄阳之下这道寒光也有着夺人心魄的璀璨。第一剑在薛暮衍左侧斩落,薛暮衍的“偶相唔”招式绵和,蕴含的内劲却是庞然大气,一侧身间平推过来,竟让人生出避无可避之感。隋刃心中喝一声彩,战意更是大胜,斜飞的双眉间杀气凝聚,透出逼人的峻厉,一抖手腕剑锋上扬,随即疾斩,便接上“零落”之三变。“零落”一式十剑,织起的剑网之间凝着冰寒刚霸的皓月内息,恍恍日照下的大殿之顶一时间竟如风云色变,满眼尽是风刀霜剑。
  自山城水祸烈侯自焚时明悟“零落”之真意,此时心随剑动,仍能体味当时的悲愤与激越。隋刃在剑影中看着对手,眉眼间隐有喝斥之意——你习儒道,承大义,胸怀苍生,可却放任下属至此,血性何在?
  薛暮衍身披战甲,挺剑激战间周身皆散出如虹气势,裹挟了从未有过的强梁霸气。对手那个眼神的含义他似明了,轩眉迎上那眼神,唯冷笑而已。“偶相唔”剑势甫落,他陡一定身凝剑不动,只一凝,即长啸一声动如脱兔,一剑横劈剑网,便是易水寒一十三式的起手式“仗剑游”,少年意气仗剑游的“仗剑游”——你有一怒拔剑,但你之一怒,不过但凭少年血气,容不得旁人在你面前张扬强势,非关乎什么苍生道义。帝宫惊变的无奈退让,数十年坚守大义的苦心周旋,又岂是你辈能懂?
  薛暮衍心中意气激荡,一式“仗剑游”使得意兴揣飞,隋刃的剑网骤然间被他撕扯得支离破碎。起手时隋刃以一计沉郁凄烈的“背水”逼他取了守势,这一番交锋,却是他占了上风。他心知隋刃的剑招战意气势极盛,若失机被他压住,心中便要承受极大的压力,不免意志动摇,不能专心运剑,故而“仗剑游”一剑斩出便化守为攻,再不给对手喘息之机,一式“赴秦宫”紧接着招呼过去。
  昔日荆轲不惜性命,西入强秦行刺秦王,这一式“赴秦宫”便也有着殒身以谢的气魄,但隋刃却仍是不屑一笑,“叮”的一声双剑相碰,以“千叠”封住了薛暮衍的剑势,催动内息,“千叠”绵延繁复的后招滚滚而出——六年前在天水强运此招,懵懂之间首次尝到皓月内息反噬之苦,但那又如何?你纵是师尊与明大都督之后剑术第一人,我也敢拔剑一战。
  薛暮衍泠泠然傲气一笑,“赴秦宫”剑势一挫,更不纠缠,即刻变招转接“千杯少”,但出这一剑,心中却一时有些恍然。当初在帝都惊闻辽东之变,注意起这个继承萧前辈佩剑的少年,他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感觉。帝宫之变时的被迫退让,他负了萧前辈和恩师,可是边庭血战,中州黎庶,他又怎能不顾?他的退让,可是让个不明就里的后辈来指摘的吗?年少轻狂啊……不过,这个少年人的坚执果勇,倒也值得他来满饮一杯。
  原本比武之时心无旁骛,不该分神,但此时心意与剑意相合,何必压抑?薛暮衍笑了一声,“千杯少”催到极致时便作“浩歌起”,应着那一式大江东去般涛声不绝的“千叠”,真如长风当歌,一往浩然。
  易水寒剑意得自荆轲刺秦的旧事。昔日荆轲仗剑周游列国,于燕赵市井之中偶遇高渐离,两人痛饮千杯,当街长歌,旁若无人。薛暮衍一生压抑,不想也能将这几式使得如此酣畅,然而他此番以剑作歌,却是个长辈提点晚辈的意思,隋刃又如何看不出?若换作是蓝翦或夏侯瑾,抑或龙青璧,隋刃自不介怀,但此人是薛暮衍,他却不忿。若在以往他见此一招定然是横眉冷对,挺剑强攻,但此时竟只是云淡风轻的一声笑,借着大殿檐角的弧度一错步子,避开了此招锋芒,一掠数丈,从大殿顶部的中段掠至右侧尾端,方才回身迎了一剑。这一次剑势极缓,却是“拈花”。
  他曾修岭南岳氏的“楚天千里”,这一掠圆转漂亮至极,研习过“秋无际”心法,气息亦是绵长,故而方才一计“千叠”虽然耗内息甚巨,此时出招却仍显得轻松自若。
  隋刃这一式没有强攻,而是收敛锋芒,举重若轻,让熟知他心性的薛暮衍颇感意外,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比振奋:“好,果然不枉了年余静修!”这一回倒是他处处争锋,强势应对。“惊世俗”、“弃瞳眸”接连斩出,剑势之胜,几将隋刃身影湮没,而这风雷大殿之顶,亦满是荆轲与高渐离痛饮狂歌、惊世骇俗的傲气,和荆轲身死之后,高渐离甘受矐目之刑(注:矐,使目失明)筑击秦王,不成被诛的意气。
  几式交锋,又复落于下风,但隋刃竟似并不介怀。七年砥砺,到而今一战酣然,本该是何等的激烈争胜,但他此刻却只安然浅笑,微扬下颚,虽锋芒不胜,依旧睥睨无双。这一式轻挑慢捻,然而厚积而薄发,乃是“临渊”。
  云野在宫墙上看着他剑影中明暗交错的面颊,不禁就由这一身淡澹觉出种万古云霄一羽毛的自信与超脱——七年砥砺,乱世进取,也正是、万古云霄一羽毛!我一身之轻,怎当得这一剑之重!
  而薛暮衍,今日处处争胜,大异往常,又何尝不是以身试剑,求一大道?
  剑招在眼前划过,精髓却留于心底,习剑如云野者,一时竟有热泪盈于眼眶:“有缘观此一战,我云野此生何幸、此生何幸!”
  他身侧奈何见得薛暮衍剑势一敛,将高渐离无奈隐于市井的一式“彷徨隐”和筑裂歌绝之后易水诀别曲回响不绝的“曲未央”使得尽得神髓,亦是一叹——此一战,二人也都无幸。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啊!
  剑已及身,“曲未央”气韵绵长,却是绵里藏针,无处不可出杀招。隋刃仍不强攻,敛眸再退,这一剑亦是轻缓,剑意中凝出些许空寂萧索的味道——人生一世,终归尘土,不如归去。令主,何必执着?
  剑落,如薛暮衍应他的“千叠”一般“叮叮”数声交击脆响,再避锋芒,错身而过,又回到大殿顶部的中段。这一剑,乃是“雁归”。
  薛暮衍剑势未有分毫滞涩,心中却一怔——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隐逸之安乐,谁人不知惬意?但此生所遇之人,又有哪一个没有执念?堪得破固然是好,但我辈生于尘俗,又何必非要堪破?人生在世,若无一事值得执着于心,岂非也是无趣。
  他湛然一扬眉,慨然长啸出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催人肝胆,即而复为羽声,壮士皆发冲冠。“筑为征”、“歌复羽”两式联袂而出,如此剑势笼罩之下,岂不令人心驰神摇,肝胆尽裂?
  隋刃也似为这剑势慑了心神,招式不乱,却也不复昔时风慨。云野虽说是来观剑以求剑道,该当有超然之心,却仍不免为他忧心,失惊间唤了声“公子”。然而他话音未落,便有一声清啸苍茫悠远,将薛暮衍的啸声尽数盖过,已将暗去的剑芒刹那间焕然迎曜如星——舞破!
  隋刃洒然转身,踏云步风,飞扬的衣袂,附着着剑一般凌厉的身影,剑气充斥于周身,天风海涛一般的奇酣恣纵,剑势之盛,犹胜于昨。剑影中剑客眉眼峻厉,冷笑——薛暮衍,你有执念,却不能坚持到底,这执念要来何用?帝宫之变,既为大义退让,日后数十年便当坚守这大义,以天下为先,将此身献于儒家大道。既又要保你薛家的江山,如何又要念着所谓大义不放?一生破落,累人累己,哼,可堪为敌!
  数年坚执,便等这一式“舞破”的淋漓酣畅。少年慕磊落,这一式与薛暮衍正面争锋,内力相搏,正是坦荡荡但求一胜。习武便是修心,事实上剑客的傲性从未变过,他之“拈花”、“雁归”,他之“临渊”,便如七年来的艰难跋涉,只在今日、但求一胜!
  此一战,非止剑道内功的比试,更是信念与意志的较量。
  然薛暮衍亦有其奋砺。
  对于当年的退让,他虽自伤,亦曾自傲——儒家纲常绝无转圜余地,忠孝仁义亦是当至死坚守不可违背的道义。国祚存覆,中州亿万黎庶,这都是该他用性命去捍卫的东西,所以当他们以此相胁的时候,他在距离那个玉座一步之遥的地方选择了低头退让。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