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祭

第291章


此一退,负了恩师,负了萧前辈,然、又岂能容人随意指摘?
  故而他更不避隋刃剑之锋芒,挺剑相迎。荆卿刺秦,图穷匕现,受创八处仍要奋起残力一搏,燕赵之慷慨便成绝唱。壮士一去,人不复还。这两式,便是“慷慨绝”,“人不复”。
  至此,易水寒一十三式尽现于人前,招是绝招,其意亦是慷慨,丝毫不下于七式天山雪。
  但“舞破”一式挟山河之相,有气象万千,又岂是轻易可破!隋刃啸音不绝,手中厉芒急速逼近对手的咽喉。一战至此,风波将静,这一剑也非止一式“舞破”,天山雪七式的气韵尽在其中,便是——谁人敢去定风波!
  万仞宫墙之后,风雷大殿之顶,正午骄阳已化作斜坠的金乌,但那两柄长剑如此炫目,相碰的刹那,如冰山飞崩,在这日前迸出无限光华。一碰,便即错开,一刺咽喉,一刺膻中,剑快如流星。
  云野与奈何的心骤然提到了咽喉——胜负,便在这一瞬之间了。
  电光石火转瞬即逝,然而却看不出胜负,便如二十余年前那一战一样,奈何也未看出二人孰胜孰负。
  隋刃与薛暮衍的位置已然对换,两把剑交错划过,此时他二人正相背而立。
  是耶非耶?胜耶负耶?
  这一刻极静,两人皆如雕像一般立于大殿之顶,仿若已融入这天地之间。薛暮衍眺望着天边的霞云,神情间淡然不见悲喜,只余一片悠远。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然天何时与,时又何时至?他曾这样反驳过那个少年,但此时此刻,他只想对着自己的一臂伤痕嘲讽大笑……那些、求道而不得时,挣扎纠结之间自己划在臂上累累伤痕。
  手起剑落,使出那一式“慷慨绝”,使出那一式“人不复”,然而与那个年轻人双剑交击的刹那,竟发现那所谓的坚持如此可笑。如果当年不曾坚持,纵是个胡虏入侵山河破碎的结果,但他为帝君,受天公庇佑复我河山,或许今日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既然要选择坚持,那么若坚持到底,或许这数年的兵祸连结亦是不必。只是,恩师纵是当世大仁大智者,萧前辈纵是一代人杰惊才绝艳,能把什么都预料到安排妥,却独独没有考虑到,他姓薛,而这个王朝的国姓,也是薛!这是一个掌控天下两百余年的家族,血脉的延续和对祖先的敬畏是他永远也无法抛开的牵绊。一边是执掌不以剑,以天下为先的轩辕令主,另一边却是誓死捍卫薛氏王朝的雍宁亲王。他始终都想不明白,怎么“胸怀天下,报效国家”这八个字放在别人身上就是对的,放在他身上却被令主和亲王撕扯得七零八落呢?便是在最后,他终于决定只坚持一边,只做雍宁王的时候,边庭的战火,夷越的生计,江南的义军和民众,他还是由他们去了。年少轻狂,他曾那样感叹那个少年,可是他却是如何羡慕这四个字!对两位贤者的愧疚,在朝中的备受碾压,和那些家国天下的负累,始终都死死扼住他的喉咙,何曾有一次,让他轻狂着痛快一回!儒家大道,帝王权术,何谓王道,何谓霸道,又何曾、让他有可能求得此中真意?
  那个年轻人不止一次问他是否敢与他一战,他也不止一次的回答为何要与他一战,但时至今日,他却骤然领悟,这一战,是要他来自省的。而恩师传下这易水寒一十三式,真意也非止是仰慕古代先贤之风慨,习此剑,更当有为求大道殒身不惜的坚执。只是这二十年来他总将想要坚持的东西纠结于心,却终没有一样能一执到底……恩师啊!
  握着不以剑,他忽然就从心底里起了一阵战栗。身后,那个始终锋芒毕露的对手,在方才他心神一晃的刹那,没有紧逼不舍,而是侧了剑锋,一身如卷流云,几不可察地将剑偏开了半寸,让两把剑依然准确无误地碰在了一处。他必被这剑气逼得浑身经脉剧痛,可是依旧如此做了,而后若无其事地飘然落于大殿另一侧的檐顶。天地万物,造化有功,有容百川之量,使心超于物外,方能够一窥天人之境。悟道,实则悟的便是自己的心境。胜负输赢,存乎一心,如是而已。方才的一让,正是一个剑客对他的对手能于激战之中省审自身的尊重,尘埃落定的一刹,输赢胜败,皆在一心,更勿需招摇于人前。
  薛暮衍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释然,转过身,看着对面的年轻剑客,浅笑而叹。那人仍背着他,剑反握在身后,夕阳下,他这般立于大殿檐角,背影中亦有长剑的锐利与坚挺,抑或,他一身已与此剑融为一体,人之心即是剑之心,剑之魂即是人之魂。逼利剑之锋芒,好一个乱世之殇的“刃”字,原来这个人,便是这乱世中最锋利的一把宝剑。铸剑之道,必于凡铁之中择锋芒暗隐之精铁,熔于铸炉锻其性,而后百次炼形,千次淬火,砥砺开锋雪其刃,呕心沥血铸其魂。神兵既成,纵横沧海,功成事了,复归于鞘。这是沈怀悲所言的铸剑之道,然亦如谢昂所言,宝剑佩鞘,乃取韬光养晦之意,他以剑为名,以剑修心,虽有一身锋锐无人敢撄,却未曾修到宝剑的韬晦之德,刚绝太过,锋芒太盛,乱世平复,人亦不再。
  但、本是逢于乱世,何悔之有?
  是耶非耶?胜耶负耶?
  似乎感受到薛暮衍的目光,隋刃也回过身,四目相投,平静宁和,再无初时的针锋相对。默然半晌,忽见薛暮衍清越一笑,道:“白虎令使,你欠我一个情。”
  这是初次在金陵帝宫相见时他对这个年轻剑客说过的话。那一次他伤势突发,但他没有趁人之危,原因无他,只是依然对那剑客的佩剑和佩剑曾经的主人怀有无比敬畏,还有的,就是对这个继承了这把剑的年轻人的审度。
  薛令主并非趁人之危的小人,听他换用旧时称呼,隋刃自也记得起此事,更不推搪,扬眉而笑:“我还你。”
  “好,堪为敌手!”薛暮衍放声大笑,中正浑厚的内息骤然自气海散于四肢百骸,覆于周身的战甲顿时四散崩裂,锃亮的铠甲反射着日光,有如冰河披血,夺人眼目。那柄纯澈湛然的长剑也随之激射而出,锵然一声钉在隋刃身前,剑柄上不知何时竟悬了枚令牌,三寸七分长,一寸五分宽,正面篆刻“清刃”二字,被夕暮的风拂起时,正可见背面的仁兽麒麟。
  薛暮衍清啸一声,战甲下明黄的长服被高处的风鼓得凛冽。啸音绵长,回响不绝,他便在这啸声中步风而去,风姿朗然,疑似古天仙人。
  原本是绝不容他生离此地的,但隋刃方才说了还他这个人情,此刻便任他离去。事实上以他此刻心境,隋刃也知根本不必再拦。残影在暮色中瞬间隐没,隋刃淡淡然看了一眼,从容收剑。
  “陛下,我的兄长,臣弟怎会害你呢?臣弟是来救你的。”看着那人明黄袍服上的龙形绣样,薛暮衍只觉得一阵触目惊心,随之而来的便是令他愤懑欲狂的压抑。他语调温和,目光却森冷有若刀锋,微抬起的眉梢更毫不掩饰对这个惊惧苍白,抖得像筛子一般的人的鄙夷和不屑。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五凤楼上,骤起焚天大火。漫天的烟霞烈火中,高鬓危冠的王侯傲然凝立,长袖委地,冷冷地瞥着想要逃离火障,却吓得连站立也是不能的兄长。
  “君子!”他想起这两个字,禁不住又冷冷笑了。他的兄长,这个王朝最尊贵的帝君,这个猜他疑他打压他二十余年的人,现在伏在他身前像筛子一样打着抖。哀嚎挣扎之间,那人扯掉了他半截袍袖,令他那一臂伤痕完全曝露人前,可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恼恨地遮掩,只是依旧清冷的站着。或许是他二十余年令行天下已深入骨髓的威势与尊贵,或许是他勤修剑道成为两位贤者之后剑术第一人的傲然与矜持,或许是他天湟贵胄国破家亡之时残存的最后一丝宁为玉碎的风骨,他冷静地站在这焚天大火之中,什么都没有再说。
  更何况,面对如此一个兄长,面对如此一个家国,面对他自己如此残破的一生,他还能说什么?曾经胸怀大志,少年英锐的天之骄子,原来只是个坏天下事十之八九的不知事君子,到而今满眼荒唐尽付一炬,他又有什么可说的?
  浓烟包裹着火苗在半空中升腾,华檐翠碧的楼阁华光耗尽,由明而暗,终作飞烟。那之间,薛暮衍静立在这座皇城最高的门楼的最高处,用威严睥睨的目光眺望天边的如火霞云,譬如行将寂灭的元神,高鬓危冠,风神如玉……
  隋刃负手持剑,站在宫墙上,静静看着这一切。身前的烈焰,身后的晚霞,映着他的剑,光芒四射。是的,胜负输赢无旁人知晓,可是他这一战,不需要任何人来见证,他只需要在心里告诉他未曾谋面的师尊:弟子、不负所托!
  反握剑柄,缓缓将负在身后的右手举到面前。剑身宛如初见,日射艳雪,点尘不染,周围,淡淡的血气氤氲弥漫。那一缕霞光自锷口缓缓流泻,光亮顺着剑刃直至剑尖锋芒一点,无比的锋利绚烂。乱世之殇的锤炼,数年坚执的砥砺,非人驭剑,亦非剑驭人,而是、人剑相合……他微抬眼眸,在夕光下凝视他的佩剑,不禁傲然微笑——是的,勿需任何人见证。这一刻无上的光辉与荣耀,只要你知道!
  洒然还剑入鞘,左手将不以剑紧握。隋刃、不以两把宝剑的剑柄便在此时铮然碰在一处,如金声玉振,回音无限。剑客英锐的身影倏然不见,本以为自己早可以坦然面对的云野却在此时蓦地泪流满面,俯身下拜道:“公子,云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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